我的腦子有些空,孤單地坐在狹小的院子裡,風吹樹——著戳弄事兒,不如支援三大革命去。那時候下鄉是按照籍貫下的,我家的籍貫跟林志揚家的籍貫是一樣的,所以,我哥自然就下到了林寶寶所在的那個公社,兩個人的村子就隔了三里路。我聽一個回城的知青說,你哥是個情場高手,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把林大奶子「拿」成了膘子(傻子),見天往你哥的村裡出溜,屁股都扭大了。後來我知道,這話有出入,我哥不是什麼情場高手,林寶寶才是呢,她把我哥「拿」成了膘子。據說,她這麼一出溜,公社知青點上的「屎蛋」們再也沒有敢去騷擾林寶寶的,林寶寶的工分也拿得多了,跟男知青一樣。79年冬天,下街所有的知青都回來了,只剩下了林寶寶,我哥陰著臉說,這婊子懷孕了,不敢回來丟人。
這事兒是不是真的,誰都不知道,反正來年春天,林寶寶回來了,瘦得脫了相,跟條扒了皮的蠍虎似的。
蘭斜眼有一次喝多了酒,眉飛色舞地說,一哥真男人啊,把林寶寶弄大了肚子,丟下就不管了。
這話傳出來不到三天,蘭斜眼的眼睛就不斜了,成了鬥雞眼,舌頭也好像被人割了,整天裝啞巴。
我哥哥沒進勞教所之前,林寶寶托我給我哥帶話,讓他去廣場,她有話對他說。
我哥哥說,別理她,她家遺傳,出婊子。
那天晚上,林寶寶在我們家院牆外學野貓叫,我哥藏在門後,呼啦一下跳了出來:「開批鬥會啦!」
後來,林志揚對我說,一哥真是拔鳥忘情,我姐姐好歹還伺候過他吧?他怎麼能那樣對待她?一聲「開批鬥會啦」,把她嚇得三天沒下來床。當時我有些幸災樂禍,我說,開批鬥會她害什麼怕?是不是以前經常挨批鬥?林志揚當場就把兩條胳膊別到了後面,屁股撅著,說,你還記得這個動作吧?咱們學校劉老師不就這樣過嗎?我想,好玩兒,你姐姐肯定是跟劉老師犯了一樣的錯誤,跟野漢子睡覺。想像著林寶寶撅著大屁股坐「飛機」的樣子,我開心地笑了,覺得農村這個廣闊天地可真有意思,沒事兒就鬥個破鞋消遣消遣。我把這事兒告訴我哥以後,我哥狠狠地抽了我一個嘴巴子,那是好玩的嗎!
我哥去了勞教所以後,蘭斜眼告訴我,林寶寶大了肚子不假,那不是你哥弄大的,是個姓邱的軍代表。
林寶寶去勞教所裡看過我哥幾次,每次回來都頂著兩隻紅兔子眼。
每當這時候,我爸爸都要痛罵我哥,什麼玩意兒這是?這麼好的姑娘都看不上,想找七仙女不成?
我媽說,他爹,你可別這樣說,咱家老大渾歸渾,可也不能找那樣的,鞋幫子都「滴鼻兒」了。
我爸爸就跟我媽瞪眼,說,你不「滴鼻兒」?你爹是個走街串巷的「待招」。
我媽就哭,我媽說,剃頭的也比賣炕的好,咱們家不能要賣炕的……
我不上學了以後,閒得無聊,經常去林寶寶的小飯店玩兒。她的小飯店是我們這條街第一家屬於個人的買賣。以前是街道上炸油條賣大餅的鋪子,後來林寶寶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店裡的人全得罪光了,大家都不喜歡跟她同事……再後來這個小鋪子就成她自己的了,據說一個月才往街道上交八塊錢。林寶寶炒菜很好吃,白菜都能炒出豬肉味道來,很神。
我哥哥在飯店門口擱下啤酒罐,擰一把嘴唇,表情怪異地打量了一下門頭:「哦,不賴,寶寶餐廳。」
門簾一掀,王老八弓著腰從裡面鑽了出來:「兄弟回來了?」
我哥偏了一下頭:「你不是看見我了嗎?」
王老八又鑽了回去:「哎嗨,還忘了拿我的馬扎兒了……」
我哥哥瞥了林志揚一眼,一挑眉毛:「就這?操,還他媽八爺呢。」
林志揚做了個王八的手勢:「八個**爺,是個這個。一哥,他老了,以後別搭理他了,沒意思。」
我哥用舌頭頂著嘴唇,啵的一聲放了,樣子有些無賴:「有些帳是必須還的,老了也得還。」
「他已經還過了,」林志揚雙手提著啤酒罐,用腳一挑門簾,「清場啦,清場啦,本餐廳今天不營業,伺候中央領導啦!」王老八側著身子出來了:「揚揚別喊了,你姐早就清過場了……」一看我,咧開嘴笑了,「大寬今天可真是樂壞了,哥哥回來了,再也不用發愁沒錢花了。」我沒理他,這個傢伙很沒勁,上午見到我哥的時候還裝深沉呢。我哥摸了他的肩膀一下:「八叔,這些年我沒在家,多虧你照顧,我這裡謝謝你了。不過,以後你不要再在下街晃蕩了,我煩。」王老八的臉沒電的燈泡似的一暗:「我知道我知道。兄……不,一哥,咱爺爺去世的時候……」「這我知道,」我哥哥背著手往裡走,「算你還了筆賬,但是沒清。」
門口一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小子嗖地從自行車上跳下來,尖聲八爺喊:「你又出來喝酒了?回去,我媽找你!」
我哥哥回了一下頭:「誰家的孩子這麼猛?」
林志揚笑了笑:「王八家的。愁死人了……這小子不學好,逃學,搶同學的錢。」
我哥皺了一下眉頭:「他家就出這個品種,」挺一下胸脯,一提嗓子,「寶寶,接客啦——」
林志揚一聽這,搓了一把頭皮,輕聲歎了口氣。
我哥進門,拖過一個凳子,大馬金刀地往上一坐,啪地打了一個響指:「寶寶,在裡面忙活什麼呢?出來呀,見了親哥哥不好意思出來還是怎麼了?」林寶寶從廚房出來的時候,頭型變了,剛才的披肩發被她用一條花手絹紮在腦後,前額上的留海好像用手指捲過,別彆扭扭地翻著羊尾巴。她的嗓子似乎是在被人捏著,說話的聲音又細又小:「張毅,吃飯了沒?」
「吃了,」我哥衝她眨巴了一下眼睛,腆著臉笑,「溫飽思『淫』欲嘛,吃飽了就過來陪你熱鬧熱鬧。」
「越教育越瞎,」林寶寶躲閃著我哥曖昧的目光,一下一下地抹桌子,「吃飽了就說吃飽了嘛。」
「好了好了,」林志揚拉了林寶寶一把,「你忙活這一陣是什麼意思,還問人家吃了沒有?膘子。」
「吃了就是吃了,沒吃就是沒吃,」林寶寶的臉紅了一下,「沒吃就再吃點兒嘛……」說著,一扭屁股進了廚房。
「她跟我這是習慣了。」我哥哥從林寶寶的屁股上收回目光,歪一下腦袋,放肆地笑了。
林寶寶進出廚房的動作跟競走運動員一樣,不多一會兒就把桌子擺滿了菜,冷的熱的足有十幾個。擺完菜,林寶寶扭出門去,單手提著那罐啤酒,光當丟在我哥的腳下,撅著屁股,抓起一隻大盆就往裡倒。我哥安靜地看著她,眼神有些軟綿綿的複雜。林志揚拍拍他姐姐的屁股,口氣很是不屑:「別瞎忙啦,坐下陪一哥說話。」我哥站起來,接過盆子,微微一笑:「寶寶,看你幹活兒我還真捨不得呢。別忙了,我們自己來。」林寶寶一頓,臉又紅了一下:「別跟我客氣,我習慣了。」
我哥哥坐回來,瞥一眼門口,沖林志揚一偏頭:「你去把三麻子喊過來,我有話問他。」
林志揚一出門,我哥的臉就放了下來:「寶寶,老邱最近還糾纏你嗎?」
林寶寶貌似隨意地打了一個哈欠:「沒什麼,他那是為了孩子。」
我哥點了點頭:「你應該把孩子弄到這邊來,那是你的。」
林寶寶遲疑一下,靠著我哥坐下了:「我要了,他不給,讓我跟他一起過……我不,他有老婆的。」
「他現在幹什麼工作?」我哥問。
「什麼也不幹,在家閒著……開始轉業在鋼廠,後來人家說他是第三種人,清理了。」
「你打譜怎麼處理這事兒?」
「別問我,問你自己。」林寶寶的口氣軟軟的,煙一般輕。
「呵,關我什麼事兒?孩子又不是我的。」
「是,不是你的,沒人說是你的……」林寶寶的眼圈像是突然被紅筆描了一下。
我哥站起來,又坐下了,乾咳一聲,抓起林寶寶的手一下一下地摩挲:「寶寶,你聽我說……在鄉下的時候我曾經把話都對你說透了,你不是也答應我了?後來你找我,我又對你說了,你不聽。我勞教的時候還對你說過,你還是不聽。今天我過來還是重複我的意思……」「你不要重複了,」林寶寶慢慢抽回了自己的手,「我自作自受。跟你,我是自己找的,跟姓邱的也是我自己找的。」我哥默默地瞅了她一會兒,一仰臉笑了:「哈哈哈,你倒是挺想得開。我沒別的意思,我張毅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最清楚。你以前做過什麼都無所謂,可是我……」「可是你什麼?」林寶寶的眼神有些迷離,「張毅,咱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心裡想的是什麼我更清楚。我不會賴著你的。」
我哥打個哈欠,用力搓了一把臉:「不談這些了!有機會我去找找老邱,讓他把孩子給你。」
林寶寶將支在下巴上的手輕輕一搖:「算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會處理的……這次回來,你還打算那麼混嗎?」
我哥訕笑道:「不混了,再混就好『打眼兒』(槍斃)了。現在『嚴打』,進去那麼多人你不知道?」
林寶寶說:「知道。咱們下街就劃拉進去不少,老彎家的三個賊,還有黃胖子他們那幫掏包的……」擤一把鼻涕,彎腰抹在鞋幫子上,「揚揚也夠戧,前幾天派出所找過他,說他打架。」我哥說:「揚揚沒事兒,他腦子管用,你別擔心他。」林寶寶說:「我能不擔心嗎?我爸死了好幾年了,我媽死不見屍活不見人……」一瞥門口,「他來了你別說他,他聽不進去的。我有時候說他幾句,他還想打我。」我哥笑了:「你們姐弟倆可真有意思,從小就吵吵。得,我不說他,我也不是什麼好鳥。」
這兩個傢伙越聊越沒意思了,我開口說:「姐,你以前風風火火的,現在怎麼蔫得跟個老太婆似的?」
林寶寶懶懶地斜了我一眼:「你還小,等你像我這麼大了,也這樣。」
我哥哥抓起酒碗一口乾了,提著褲子進了廁所,我抓緊時間問:「姐,你知不知道小黃樓有家姓楊的?」
林寶寶盯著我看了片刻,一捂嘴,撲哧笑了:「好你個小混蛋,看上人家那個小姑娘了?」
我嚥一口唾沫,用力點了點頭:「她很漂亮。」
林寶寶說,對,那個姑娘很漂亮,在中化子弟中學上學,她爸爸是個法官。
「我不管他爸爸是個幹什麼的,我就是想認識認識她。」
「我幫不上你的忙。跟她說不上話啊,」林寶寶曖昧地看著我,「你才多大,就想這個?」
「我還小啊?都十八啦。」
「是啊,不小了,」林寶寶夾了一筷子菜戳到我的嘴裡,「你知道那種人家出來的孩子喜歡什麼樣的人嗎?」
「不知道。」
「不知道我告訴你,」林寶寶彷彿又回到了幾年前,笑得很是放蕩,「喜歡流氓,哈哈。」
「真的?」我以為她是在開玩笑。
「真的,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喜歡,她們覺得流氓很神秘……我就是從那個時候過來的。」
「你的意思是,以後我在她的面前應該裝流氓?」
「吃你的吧,我可沒那麼說。」見我哥回來,林寶寶連忙住嘴,迷瞪著眼睛看他沒拉上拉鏈的褲子。
我哥哥剛坐下,林志揚就拖著麻臉三哥進來了。
三哥一進門就在我哥的跟前跪下了:「一哥,求求你別折騰我了……那事兒真的不怨我。」
我哥用一隻腳勾起他的下巴,陰著臉說:「起來。我本來就沒打算折騰你,喊你過來是有事兒請你幫忙。」
三哥戰戰兢兢地站了起來:「一哥有什麼事情儘管說,我麻三兒赴湯蹈火。」
我哥把自己的那碗酒遞給他,冷冷地說:「你不是跟鳳三和好了嗎?告訴我他現在的情況。」
三哥期期艾艾地說,鳳三承包了他們家附近的那個大澡堂子,整天召集一幫「小哥」(地痞)在那裡聚會,現在勢力越發大了,沒人敢跟他叫板。他手下的幾個「小哥」很橫,到了晚上就來下街晃蕩,見了下街的「小哥」,不論三七二十一,動手就打,現在下街的「小哥」到了晚上都不敢出來。三哥提高了聲音:「鳳三說了,下一步就等你了,你一出來他就來找你,單挑群毆隨你的便……」我哥微笑著擰自己的嘴唇,陽光照不到他,陰影裡的他看上去有些虛幻。林志揚搖搖手不讓三哥說了,端起酒碗遞到我哥的手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我哥揚起臉將那碗酒喝了,一下一下地捏下巴:「他死到臨頭了。」
「一哥,當初那個情況你是知道的,」三哥說,「你一進去,鳳三就找我來了,什麼也不說,就是一個砸。」
「他打你,你就陷害我?差點兒把我轉成勞改呢。」
「其實那事兒是禿子頭上的虱子,誰不知道?王八也沒怎麼著,還幫你說好話呢。」
「那是個老油條,」我哥苦笑道,「他知道那事兒折騰不著我,賣個順水人情罷了,不過我照樣感激他。」
「是啊,老八在這方面還算不錯。」三哥咕咚嚥了一口唾沫,笑得一臉壞水。
我哥哥把臉轉向林志揚,沉聲問:「聽說河西的那幫混子也在咱們這裡賣襪子?」
林志揚點了點頭:「嗯。」
我哥說:「你到了晚上就不出攤兒了?」
林寶寶急忙接口:「我不讓他出,晚上我這裡忙,他來幫我跑堂。」
我哥笑了:「你是個好姐姐,」猛地打了一個嗝,一隻手摸上了我的肩膀,「老二,揚揚晚上忙,你替他出攤兒,跟三哥一起。」三哥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一哥,你是知道的……那什麼,儘管我現在跟鳳三和好了,可是我在他的眼裡跟個臭蟲一樣,他根本就沒拿我當人對待。你想想……」「哈,」我哥把放在我肩膀上的手挪到了三哥的肩膀上,「你不笨嘛,我讓你幫我弟弟出攤兒,你就聯繫上鳳三了?別怕,我跟你們一起。」我聽得有些亂,什麼意思?茫然地說:「我早就說過了,我不願意去賣襪子,掉價兒。」我哥橫了我一眼:「你不是下街人吧?」我恍惚明白了他的意思,心裡感覺有些不爽,拿自己的親弟弟當小夥計使喚?怏怏地說:「剛才在家的時候,你不是這麼個意思。」我哥皺了一下眉頭:「聽我的。今晚就賣襪子去。」林寶寶用雙手托著腮幫子,吃吃地笑:「大寬你可真夠純潔的……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你哥的用心了,他是不會害你的。」
門口有摩托車熄火的聲音,隨即有個人影一晃。我哥按一下林志揚的手背,一閃身出去了。
林寶寶詫異地瞅了林志揚一眼:「張毅還認識南市的孫朝陽?」
林志揚嗯了一聲,眉頭一皺:「不該知道的你少打聽。」
少頃,我哥笑瞇瞇地回來了,不說話,斜著眼睛看三哥。
三哥不喝酒了,餓狗似的往嘴裡扒拉菜,林寶寶伸出一根指頭戳了他的肩膀一下:「慢點兒,別噎著。」
三哥打個激靈,羊上吊一般點頭:「明白,明白。今天這桌兒算我的,我剛發了獎金。」
林寶寶衝他伸出了手:「三十,要現錢。」
三哥摳下門牙上粘著的一片菜——著點兒,別跟人打架。」林志揚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個老娘們兒,你知道個屁!不打架你吃什麼?吃你老娘的奶?」
走在路上,我說:「哥,我知道你想幹什麼,可是你得聽我一句,盡量別直接跟他們打架。」
我哥哥說:「不打架。」他的身上有一股林寶寶身上的那種香味,聞上去軟綿綿的。
我的心裡有些不痛快,既然你看不上人家,還跟人家幹那事兒,來不及了這是?
我哥哥似乎覺察到了什麼,在黑暗中一回頭:「你還小,有些事情不明白。」
我怎麼不明白?一對『淫』賊!我把頭朝向了天,天上有露珠那麼多的星星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