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繁華事散逐香塵(一)
遠山隱在雲霧裡,如潮飛瀑直瀉而下,排列齊整的營寨雲朵般的鋪開。山澗處、溪谷間、密林中,紅墨點綴的旌旗豎立,旗面上工整地標著各兵器庫的名稱。穿針驚懼的眼光凝在星星點點的旌旗上,彷彿看見冷霜兒正用沾墨的筆尖讓雄鷹展翅,只只睜著猙獰欲脫的眼……
驟然間,穿針只覺得所有的顏色都消失,眼前肖彥的臉漸漸模糊。帳內變得異常的陰沉和悶熱,一層濕漉的重汗,從她的額頭、鼻尖、雙頰鋪披而下。恐懼,由內心瀰漫至週身,涼徹了脊背。
她呆滯地站著,全身難以控制地顫抖,顫抖,以至帳內所有的擺設都搖晃起來。
四下裡靜極了,陪著肖彥的只有自己沉重而濃烈的呼吸聲。「有俘虜要審問,」他吃力地睜開了眼,毫無表情的臉迎著忽明忽暗的燭光,「沒什麼事,你回去吧。」他動了動身子,身畔的穿針已經沒了蹤影。
雷聲轟鳴,鋪天蓋地,似要把整塊天空都撕裂、崩落。穿針失魂落魄地進了景辛宮,胡亂叫著珠瓔的名字,淺畫從偏殿跑出來,看穿針這副惶恐的模樣,也傻了。
「娘娘,珠瓔到現在還沒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淺畫慌忙問。
穿針茫然的目光朝著冷霜兒寢殿的方向:「淺畫,你幫我去叫輛馬車,我要去并州,我要去并州!」她重複言語著,腳步踉蹌地走。
黑壓壓的天空變成了凝重的鉛灰色,一陣較大的風又吹過來,滿世界落葉如潮。淺畫抬眼望著天色,帶了哭腔:「娘娘,這天氣……您千萬別去啊!」
穿針面色慘白,只顧細細碎碎呢喃著:「你幫我,淺畫,我闖禍了,你幫我……」淺畫哇的哭起來,飛跑著下了台階。
疾風一陣緊似一陣,刮得穿針裙角長髮胡亂紛飛。殿前那棵高大的銀杉在風中左右搖曳,發出如潮的沙沙聲,殿外掛著的琉璃紗燈在這樣的電閃雷鳴中,更顯得異乎尋常的混亂失色。
穿針抬望眼,仰天高問:「冷霜兒,你告訴我,玉帛裡有什麼?為什麼不讓我看到?」
玉帛裡一定有自己看不見的東西!錯,竟在自己眼前再次發生!她只是一個柔弱女子,看不到關外旌旗搖動,也害怕看見將士血染戰袍,她生來做不了巾幗,只能做溫柔的女人,把一切都擺得圓滿無憾。蒼天待她已不薄,祈望這次也能展開寬大胸懷,助她將那塊玉帛要回來!
滿世界飛塵撼木,刮地揚沙,雨,急惶惶地灑落,大地一片漆黑,穿針的馬車飛馳在通往并州的道路上。
穿針一夜始終清醒,滿腦子都是玉帛的事。肖彥、冷霜兒、夜秋睿、南宮老夫人……,那些熟悉的臉在眼前一一掠過,如團團絲絮凌亂地絞纏交錯,絲絲相纏,又難以排解。
可是,她又做了些什麼?她隱隱記得,那個暮春的陽光下,南宮老夫人光華綺麗的衣袖上是重重瓣瓣的藍繡本色木蘭,她從穿針身邊走過,餘下一股隱隱約約甜膩的芳馥,拖曳迤邐的裙下,露出纖小尖細的軟屐。現在的她突然發現,那股味道跟冷霜兒寢殿裡陳煙般的清香竟是一模一樣!
她不由開始微微顫抖,感覺有張無形的大網正朝著她鋪天蓋地籠罩而來,自己深陷在無底的黑暗中不能掙脫。
除了要回玉帛,她還需要知道真相——真相到底是什麼?!
那樣慈藹親切的老夫人,那樣一個冷傲高貴的郡主,她們有著怎麼樣的關係?夜公子,南宮大官人,在其中又跟她們有什麼關聯?
她低噎,如鋼刀割喉,痛楚的眼中,迸出一行淚水。
夜公子,請你千萬不要騙我!
馬車外,雨仍是不停地下著,雷電依然滾滾,似乎永不想停歇。車伕在雷雨夜趕得格外小心,速度比往常慢了三成,天色大亮後,并州城到了。
南宮府的朱漆大門緊閉,風裡零落了門外的玉簪花,帶著雨水摧殘後的淒迷。雨下得那樣大,穿針碎步跑上台階,身上的衣裙已是濕漉漉的一片。上去抓住門上啣環的鋪首,使勁地敲擊著。
府門開了條縫,從裡面探出一張臉,那人掃了她一眼,神色有點古怪。
穿針見是那中年守門人,便急急說道:「快讓我進去,我要見老夫人。」
那人趕忙應了,匡啷一聲,南宮府大門豁然大開。穿針邁步進去,狂風夾著一個閃電凜冽地劃過,耀目的光亮瞬間震亮了天庭,同時照出正面的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穿針彷彿被雷電擊中,難以言喻的驚恐從身體深處席捲上來。
「王爺!」她驚叫。
在閃電熄滅前的剎那,肖彥直直地對著她,凌厲睚眥的目光穿透她慘白的臉。廊柱旁、屋簷下,到處是束甲提刀的翼國士兵,不遠處蜿蜒的長廊裡,悠悠坐著陳徽妃,她淡淡地望過來朝她莞然一笑。又側頭觀望著南宮府內濛濛雨景,好像這裡發生的事與其無關。
「很失望是不是?你的老夫人撇下你走了,帶了玉帛走的,你想通風報信也晚了。」肖彥步步逼近,牙縫裡咬出三個字,「龔穿針!」
穿針腦子嗡的一下,直愣愣地跪了下來,閃著盈盈的淚光:「王爺,臣妾真的不知道,請你別懷疑臣妾……」
肖彥一定從陳徽妃那裡知道些什麼,她現在才醒悟,那次靜竇寺外蓑笠蓑衣的兩個人是她派去的!這個外表親和、心如蛇蠍的女人,終於下手了。珠瓔,珠瓔在哪?她才十八歲,跟著自己一年,她畢竟是無辜的……她遏制不住地淚如雨下,希望肖彥能相信她,她會解釋,請求他的寬恕——他們是那麼的相親相愛。
他走近她,慢慢蹲下身,用手指摸挲著她光滑的臉,驟然捏住了她的兩腮,力度又是發狠的,一雙眩目的眼眸灼在上面,直刺到穿針的內心深處:「那個南宮大官人不過是柬國皇帝的一名寵臣,潛伏在翼國多年,他就在我的手裡,你要不要見他?你可是他的恩人,可惜人家辜負了你,逃了初一,逃不過十五。」
他又加了力道,穿針的臉歪曲地扭成了一團,她痛苦地泣叫:「臣妾真的不知道……王爺,別這樣……臣妾也是剛剛發現玉帛有問題,才趕來想要回去。」他倏然放手,穿針癱坐在地上,五臟六腑都抽搐成了一團。
「夜公子是誰?」
一記悶雷落在頭頂,穿針嘴唇都似染了灰,她囁嚅片刻,聲音低到極處:「臣妾不知道。」
是的,她真的不知道。
連她自己都在問自己,夜公子究竟是誰?
「你還在騙我!」
啪的,穿針淚痕未乾的臉上迅速有了一道紫色的掌暈,擊打得耳際轟鳴作響。此時,雷電交映,冷冷地勾勒起肖彥悲絕的五官,細密的睫毛劇烈地顫著,沾染著眼裡的淚花,他抬著剛才揮過的手掌,內心裡那難以遏制的悲憤終於噴薄而出。
「這是我肖彥第一次打一個女人!從頭至尾,你一直在騙我!我真瞎了眼,被你騙得團團轉,乖乖地把玉帛給你,你就可以給那個柬國太子!現在,他們的計劃得逞了,你得意了?高興了?柬國人到底給了你什麼,幹嗎不帶著你走啊?」
穿針遭此一擊,只覺得全身的氣力被突然抽空,虛弱之極。又知道了夜秋睿的身份,明白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頓感全身寒冷入骨,一顆心徹底發涼。她努力張著嘴,機械地作著解釋:「臣妾錯了,做錯了……」
「你會錯?錯的是我!」肖彥拿手指對著自己的心口,瘋狂地笑起來,笑得淚珠橫飛,碎玉似的,「這顆心本來是有殘缺的,可我把它修補好了,再把它完完全全交給了一個人,以為從此可以夫唱婦隨,相偕到老……哈哈,我真蠢,真傻,徹底的大傻瓜!」
他猛地上前抓住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張臉因憎恨痙攣著:「你聽見心碎的聲音嗎?」穿針的額角密密的不知是雨水還是冷汗,她勉力強撐著身體,嘴角忽地揚起一抹笑意,聲音卻抖得厲害:「背叛王爺的人怎麼會聽見心碎聲?臣妾罪不可恕,聽任王爺處置。」
肖彥的手緊緊地環在穿針的腰上,手心的冰涼直直地滲進她的肌膚,穿針慘然一笑,人因為無力任憑他抱著,耳聽著他絕望的聲音遙遙而來:「為什麼?為什麼變成這樣?」
「王爺!」
突的聽見一聲叫喚,聲音中透著尖刻及冷酷。大雨滂沱中,陳徽妃由身邊的侍女撐著竹傘,領著眾士兵站列前方。
一時間,肖彥清醒過來,他一把放開了穿針,站起身,眼神恢復了先前的陰鷙,整個人因而顯得強硬而決絕。
「處置你一個女人,還不如上戰場殺死幾個敵人。暫押回京城,龔穿針,你好自為之。」
穿針垂下細密的睫毛,默默地伏跪著。肖彥不再看她,號令手下士兵連同郡府衙獄,押送南宮一干人即刻啟程,自己轉身大步出府。陳徽妃緊隨其後,她在穿針面前稍停,唇際噙著一抹嗤笑,眼光掃過穿針,高傲地跟了出去。
一陣整齊的靴聲從穿針面前促促掠過。
南宮府外,車流轔轔馬蹄沓沓。雨漸漸小了,整個世界雨霧如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