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鴛鴦瓦冷霜華重(一)
琬玉前襟的一半繡成了,穿針心裡高興,用緞布小心包了,獨自去琬玉的院子。
午時剛過,太陽躲在雲層裡,空寂的院外嗖嗖刮過一陣小風,老梨樹輕輕搖動幾下,一隻築巢的鳥兒啾鳴一聲,撲稜著翅膀飛走了。
房內所有的簾帳低垂,四面不透光,靜得不聞一絲聲音。穿針睜眼凝視著黑暗,隱約見床帳兩邊站著兩名侍女,屋子一角置有塗金銀鴨香熏,在昏暗中靜靜吐散著膩醉的香氣。琬玉面壁而睡,聽見聲音動了一動,翻過身來。
「把你弄醒了。」穿針歉意的一笑,坐在她的身邊。
琬玉讓侍女退出,只點了一枝小蠟燭,微明的光影撲上帳帷。穿針這才看清,琬玉比尋常又消瘦了幾分,面上、頸上塗抹了厚厚的一層香粉,看不透她的本來面色,只在顰蹙的眉心間,掩有難抑的痛楚。
「胃病又犯了?」穿針擔憂地握住了琬玉的手,那手通體滲寒,無一絲暖意。琬玉的身體每況愈下,春日裡見到的如艷艷芙蓉的雯妃漸漸淡去了。
琬玉半坐在床榻上,一窩雲髻已經散作披腰青絲,一片翠鈿花擺在面前的錦褥上,她用手指漫不經心地撫弄著,笑道:「崇先生料著我紅顏命薄,算得真準。」
「別瞎說。」穿針心裡澀澀的酸,幫她梳理著頭髮,綰了個松髻,她感覺簪花的手無可控制地顫動著,好容易才用翠鈿花簪定。
「王爺……他沒來看你?」她艱難地問道。
琬玉一怔,舉起鸞鏡打量著自己,一絲淒愴的笑忽然掠過她的嘴角:「快三年了,這人生最華美的一段,也不過是一場雜蕪平淡的夢。光陰一眨眼,便都白了頭。王爺?我不去想他了。」
她輕輕歎氣:「鬢未絲,心已老了……」閉上雙目,良久不說話,一抹淚淌過厚重的香粉,掛在細薄的腮邊。
穿針好容易哄琬玉入睡,方悄悄地退出了屋子。錦茵層疊的帳臥,籠了輕紗般的香熏,都遠遠地退隱入無垠的昏暗。漸漸呈現出來的,是一片略顯頹敗的寢宮,一處深深的小院,裡面如豆昏蒙的光焰中躺著一位寂寞的美人。
緩步走在芙蓉洲畔,這時候的樹蔭一帶寂寂少人,因為心裡裝著心事,也沒去觀望周邊的景致。前面石板橋上跑下來一婦人,東尋西覓的,臉上略顯焦灼之色。
「琨兒!」婦人呼喚道。
穿針見是琨兒的乳娘,便往道路邊讓了讓。
「跑哪玩去了?」那乳娘嘀咕著,睥睨穿針一眼,並不施禮匆匆而去。
下了橋,便是通往景辛宮的青石道。臨水的是一座八角型的亭子,穿針見時候尚早,走進亭內倚欖遠望。只見眼前芳草連天,陰雲蔽空,巍峨錯落的晉王寢宮被重重煙樹遮掩著。
此時的肖彥,是否站在瑣窗邊,朝外面端凝而望?
兩隻蜻蜓從面前款款飛過,落在湖面的浮萍上。穿針出神地望著,潺爰清澈的流水泛著白光,敲擊得人的靈魂似脫了殼,漂浮不定。一陣若有若無的風撩過,肖彥深不可測的面容就深陷在這片浮光掠影中。溫熱的手掌,纏綿的深吻,如水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她……僅僅一個月以前的舊事,此時想來突然已如隔世。想著想著,不知道是心碎了還是痛了,她的雙眼盈滿了霧水。
琬玉說,鬢未絲,心已老。冷霜兒死了,他亦不能釋然。所謂的俗與不俗,此際看來,不過是因了求不得,不能得到,所以在他心裡總是最美的。而自己這麼想幫他從幻夢中擺脫出來,其實又是何苦呢?
她歎了口氣,再次將目光轉到潺爰流動的湖面上。景辛宮在芙蓉洲的上方,這一帶的湖水淺而見底,落花、飄葉,還有一團辨認不清的東西浮浮沉沉。穿針細瞧那色隱動的寶藍,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大叫一聲:「快來人哪!」急惶惶地跑過去。
後面猝然響起一聲尖嚎,邢妃帶著乳娘、宮人、侍女瘋也似的朝這邊跑來。穿針癱坐在地,面如土色,眼睜睜看著邢妃飛到了自己面前,朝著湖面淒厲地叫。
「琨兒!我的琨兒……」
兩名宮人相繼跳入湖中,將那個寶藍色的小人兒抱了過來,首先映入穿針眼簾的,是琨兒那張慘白的臉。
琨兒死了。
穿針惘然地看著邢妃哭倒在地,她伸手搭住邢妃的肩胛,想去安慰她,乳娘尖利的嘶鳴聲兀的在耳邊震響。
「殺人啦!珉妃殺人啦!」
她下意識地縮了手,腦子震得一片混沌。她開口想解釋,卻被一記火辣辣的巴掌擊倒在地。她掙扎著起來,叫道:「邢妃,我不是……」話音未落,邢妃狼一樣撲了上來,騎在她的身上,左右開弓打得她眼冒金星。
「你這個惡毒的女人!連孩子也記恨……你還我琨兒!還我琨兒!」邢妃涕泗橫流,邊打邊哭罵著。
穿針拿胳膊遮臉,因昏亂說話語無倫次:「我是發現他在水裡的……琨兒死了,我也難過……」
「你還狡辯,剛才我找不到琨兒,又見你在湖邊閒蕩,神色慌慌張張的,就感覺不對勁。想是琨兒貪玩讓你碰上了,你又懷恨在心,捂死了他又將他扔進水裡,怕人懷疑才裝模作樣叫一聲。」乳娘拭著淚,哭訴著。
穿針啞口無言,她猛然發現,自己落入了一張早早為她準備的大網中,只要她一疏忽,稍不留意,那張網就鋪天蓋地罩住她,連個掙扎的餘地都沒有。邢妃的雙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在力大無窮的邢妃面前,她只是一條滑動垂死的魚,在案板上等待著宰殺。
邢妃眼裡含恨,琨兒的死讓她幾近瘋狂,鋒利的指甲深深陷進穿針細嫩的肉中,咬牙切齒地咒罵著。穿針感到一陣窒息,她仰首,恍惚看到涼亭一側的欄杆旁,站著一個女人。因她背著光,身上染了無限光彩,面色反而不清楚,只看見因冷笑而露出的一對白牙齒,腰間錘壓裙絛的環珮在風裡微微搖晃。
「我要是死了,她應該是最開心的人吧?」穿針白皙的臉上塗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她知道自己的意識正在離她而去,邢妃猙獰的臉一點一點的晃動著,恍如漣漪。
「阿秋!」
邢妃的動作被驀然而來的一聲叱呼截斷了,穿針的呼吸突然的通暢,仰躺著劇烈地咳嗽起來。此時,她才看見肖彥的杏黃袍角被風輕揚,一雙厚底靴子一步步踩在草地上,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他背著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那雙幽黑的眼眸染了深深的不屑,聲音如冰的冷峭。
「把她弄回去,聽候處置。」
眼前綽動的人影重重疊疊,穿針卻冷冷地笑了,在被宮人架起的一剎,她甚至一字一字地念著:「鬢未絲,心已老……」
落英漫天,秋風掠起喧嘩的波濤。隱約地,她彷彿聽見一聲清越的鳥鳴,悠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