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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歌盡浮生 外篇 上窮碧落下黃泉 文 / 柳寄江

    外篇上窮碧落下黃泉

    上林苑信合殿裡,內侍捧來御醫精心調製的湯藥,由人試了毒,綠衣便接過,細心服侍陳阿嬌用了藥。

    然而過了這麼久,阿嬌還未醒來。劉徹心生憂慮,他縱然再不懂醫,也知道,不過是一場小產,昏睡這麼久,實在不算正常。

    御醫們無法開解,便支支吾吾道,「娘娘年紀已大,此時有孕,本就凶險。何況……」以這麼激烈的方式流去胎兒。

    劉徹聽得眉心突突的跳,忍住欲誅了這些到了緊急關頭總是無用的御醫九族的念頭,連蕭方都診治說阿嬌此次古怪,倒也難怪他們說不出所以然來。

    「陛下,」殿外,楊得意輕輕稟道,「館陶大長公主來了。」

    他唔了一聲,淡淡道,「讓她進來。」

    掀簾進來的姑姑,還未來得及參拜,見了榻上面色蒼白的阿嬌,立時便欲落淚。劉徹冷眼旁觀,心中暗道,他這個姑姑,雖然對權勢有著難以企及的熱望,對阿嬌,卻當真是傾心疼愛的。

    就像阿嬌無原則的疼愛劉陌與劉初,以及……她腹中的那個孩子。

    想起那個孩子,縱他素來冷硬的心上,也不禁有一點痛。

    「徹兒,」姑姑道,「你還是先去歇歇吧。阿嬌我來照顧就好。」

    他已有數日未睡安穩,聞言微微一笑,「也好。」

    這世上,最不容阿嬌出事的,除了他。就是姑姑了吧。所以,他倒也可以將阿嬌安心托付。

    側殿一室清冷,沒有阿嬌清醒的陪在身邊,劉徹忽然覺得有一絲寂寞。他以為自己無法安睡,卻不料和衣睡下不過片刻就已沉沉。

    沉沉昏睡中他獨自走在雕欄畫棟的長廊上,明明是熟悉萬端的地方,剎那間卻想不出所在宮殿的名字。劉徹微微皺了眉,他在上林苑的信合殿。等待阿嬌醒來,怎麼只在一個轉首中,卻行在這座繁華卻空寂地宮殿裡。

    「楊得意,」揚聲呼喚,然而一向時刻都在他左右的御前總管此次卻沒有應聲而出。長廊盡頭轉過來兩個梳雙丫髻,穿背子與衫的宮女,端著水盆,歎道。「陳娘娘又發脾氣,不肯讓伺候梳洗。只是,她衝著我們這些奴婢發作有什麼用呢?」

    另一個宮人沉默了片刻,道,「陳娘娘也很可憐呢。」

    那麼尊貴的身份。母儀天下,最終卻落得罷黜長門的下場。

    阿嬌?劉徹慢慢怔忡,原來,這裡是長門呢。難怪他適才不能一眼記起。長門。自阿嬌歸來後,就一直揮灑著歡快和熱鬧,何曾如此的寂寞壓抑,彷彿,喧天的愁苦都集在這座小小的宮殿裡。

    他看著兩個宮女無視地從身前走過,有些明白,迷離的一切,不過是夢一場。

    但這場夢。究竟是要讓他看見什麼呢?

    落日的餘暉照進長門,那麼淒美。他曾無數次在長門看過夕陽,卻從沒有見過這麼淒美的落日光澤,空氣中彷彿都浮著哀慟的味道,伴著幽冷的琴聲斷續。循著琴聲,他看見阿嬌。

    那是,印在他心裡的,阿嬌。

    彼時阿嬌已經很清瘦。大紅色的禮服穿在身上。印不出一絲喜氣。昔日母儀天下地雍容一點點的從這個充滿傲氣的女子身上褪去,只留下一個寂寞的側影。

    她彈的是卓文君地《白頭吟》: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日鬥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御溝上,溝水東西流。

    彈的斷斷續續,幾不成調。彈過幾遍後,調聲忽然一轉,作金戈鐵馬狀,曲辭依然哀怨,昔年金屋覆,唯余淚雙流。淚水何能盡?空恨愁萬端。

    「娘娘,」身邊的宮人落下淚來,「你別唱了。想哭就哭一場吧。」

    喀啦一聲,琴弦斷了,在陳阿嬌的左手食指上割出一道血痕。她無聲地笑,慢慢起身回頭,那眸光空遠,望過來,觸的劉徹心中一慟,然而卻似無著力點,轉瞬間又垂下眸去。

    這究竟是什麼時候?劉徹問自己,他不是,已經回到阿嬌身邊了麼?為什麼,阿嬌的眸還是那麼愁,那麼苦,那麼癡狂,彷彿,受盡了天大的委屈。

    是啊,他給她的,豈不就是,天大的委屈?她曾那麼信他愛他,他卻另結新歡,到最後,將她廢黜,下定決心,將那個曾經笑著愛嬌著喚他徹兒的女子塵封到記憶裡去,再不去看。

    也許,他也知道,若看了,終究會有些不忍心吧。那是那個從小軟軟的喚著他徹兒地女子,她的笑容曾比長安城最晴好的天空還要明朗,卻因為他而漸漸染上憂愁。

    怎樣的理由,也掩蓋不了,他曾經為這個女子心動的事實。也同樣,再深的心動,也無法阻止,他前進的腳步。只是,此生哪怕往後遇到再美再好的女子,當初地那份心動,卻是再也沒有了。

    阿嬌卻似見所未見,對近在咫尺地他瞬息萬變的心思沒有絲毫察覺,逕直走過他地身邊。

    慢慢的,夜就黑了。

    遣走了下人,阿嬌獨自一人在殿中,推窗看夜空中的月。合掌閉目道,「上蒼啊。」

    他聽不清楚啊嬌說著些什麼,但閉著目的阿嬌,面上神情很是虔誠。清灑的月光照在她的面上,睫毛黑長,他忽然好想吻一吻她。

    阿嬌,應該醒了吧。

    「武皇帝真的想知道陳皇后說了些什麼麼?」

    突兀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劉徹卻波瀾不驚,慢慢道。「你終於出現了啊?」

    「怎麼?」眉發蒼蒼的老者含笑揚揚眉,「武皇帝知道小老兒要來?」

    劉徹轉過首來,慢慢道,「能讓朕在夢中回到多年前的長門,朕想,你總是有所圖地。你到底是什麼人?」

    「呵。」老者微微一笑,「武皇帝求了半世的神仙,怎麼真的見了。反而咄咄逼人?」

    「何況,」他看著劉徹半信半疑的神色,淡淡笑道,「這雖是武皇帝的夢境,倒也不都是無稽之談。這是另一個時空的長門,若非有外力插手,孝武陳皇后本來就該在長門獨居二十餘年後,抑鬱的亡去。所以。陳阿嬌上林苑遭劫,本是定數。」

    他的心倏然一慟,阿嬌,竟可能就此離他而去麼?

    老者卻不看他,慢慢地轉向殿中的阿嬌。道,「陳皇后說的話,你雖聽不見,我們卻是聽見了。她說的大意是,願減壽二十,換另一段開始。所以,我們成全她。」

    減壽二十,需要多大的決心呢?

    「而天上神佛講究的是公平,陳阿嬌既然機緣巧合之下,知道一些事情。自然該透露另一些給你。何況,皇帝。本就是天之子。」

    他看見時光倏而在面前飛逝而過,富麗堂皇與金戈鐵馬之後,明亮而又寬敞的地方,產婦歇斯底里的疼痛,最後產下一個女嬰。穿著奇怪白色服飾地女子頭髮不過齊耳,抱著孩子到產房前,交給金絲眼鏡儒雅男子,微笑道。「恭喜韓先生。是個千金呢。」

    「女兒?」韓誠怔了一怔,然而初為人父的喜悅還是讓他慈愛的抱過了女嬰。看著女兒容顏,驚呼道,「好漂亮呢。」

    「是啊。」護士笑吟吟道,「我在婦產科這麼多年,還第一次見過這麼漂亮的女娃娃。」

    「這是——」饒是劉徹有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定力,此時也不禁有些瞠目結舌了。

    「這是兩千年後地世界。」熟悉的聲音笑吟吟的解說道,他回過頭去,卻看不見眉發皆白的老者。

    「那麼,」他很快沉靜下來,眉色不動地問道,「大漢國祚綿延多長?」

    那個聲音頓了一下,有些無奈道,「不愧是武皇帝,果然只想到問這個。但這次讓你隨這女嬰走這一遭,卻不是為了這些。你慢慢看著吧。」

    那邊,韓誠抱著女兒來到妻子床邊,柔聲道,「梅梅,你辛苦了。」

    「不會。」蕭梅看著襁褓中的女兒,神情安謐,「阿誠,你說女兒叫什麼名字好?」

    韓誠想了一會兒,道,「接到醫院通知趕過來的時候,我剛好看見一行大雁飛過頭上天空,領頭的大雁還鳴叫了一聲。就叫雁聲吧。」

    「雁聲。」蕭梅含笑念道,「歸雁聲聲。寓意好,也好聽。不錯。」

    雁聲,劉徹有些悚然。當年,阿嬌流落在外,用的化名,不正是這兩個字?

    世界,一直有一種微妙的平衡。

    雁聲漸漸長大,眉目之間,與少時的阿嬌一模一樣。如果說,劉初容顏隨阿嬌七成,後來的劉夭隨阿嬌九成,那麼,他如今所見地雁聲,舉手投足之間,儼然是另一個少時的阿嬌。小時候,阿嬌在未央宮的廊上奔跑,那時候,他們都太小,她單純一如初生的太陽,而他,也還沒有學會太多機變權詐。她會自以為躡手躡腳的走到他身後,用柔軟纖細的手摀住他的眸,歡笑道,「徹兒,猜猜我是誰?」

    那時候,他總是無奈,「阿嬌姐,」拖長了聲音道。

    這未央宮裡,除了她,還有誰會有這樣的心思和膽子,蒙住他地眼,用軟軟地聲音道,「徹兒,猜猜我是誰?」

    雁聲一日日的長大,眉目之間地清艷,讓父母都要吃驚,那樣的美啊,已經超過父母容顏的範疇。

    漸漸的開始讀些詩歌,自然是從李白的唐詩開始啟蒙,翻來覆去的讀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後。漸漸寡然無味,翻到後面問道,「媽媽,這一首是什麼?」

    蕭梅看了看,不由一怔,那是李白的《長干行》,有些長,不是嚴格地格律詩。對小雁聲來說,也著實深奧了些。然而她還是為女兒念道,「這是李白寫的一對青梅竹馬的男女。」

    妾發初覆額,門前折花劇。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同居長干裡,兩小無嫌猜。

    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願同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台。

    ……

    雁聲聽的似懂非懂,然而那種無言的悲哀,還是攫住了她。沉默了片刻,問媽媽道。「青梅竹馬,那我和媽媽算是青梅竹馬麼?」

    蕭梅啼笑皆非,道,「這個詞是用來形容年齡相近的年紀幼小的男女的。」

    「哦。」雁聲點點頭。「那我和隔壁家地沈哥哥算是青梅竹馬麼?」

    「這……」蕭梅沉吟片刻,道,「應該不算吧。青梅竹馬,要一起長大好多年好多年的,我們才搬過來半年。」

    「可是兩個孩子一起長大,好幸福的。」雁聲跳起來,「決定了,我要去尋找我的青梅竹馬。」

    蕭梅失笑。

    不是每個人都有她的青梅竹馬。

    而青梅竹馬。也不一定能幸福。

    幾年之後,雁聲方明白。

    那時候,她穿著粉色的公主裙,在路上奔跑著,磕到小石塊,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肘和膝蓋,火辣辣的疼。想要哭泣。抬起頭來。看見穿著奇怪黑色錦服的男子,看著她地眸光有些歎息。有些關切。

    有些忘記去注意疼痛,她問道,「你是誰?」

    男子怔了一怔,問道,「你看的見朕……我?」

    「為什麼不呢?叔叔。」她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太陽,沒有注意他奇怪的用詞。陽光照射在男子身後,他的面上光影暗暗,看不清容顏。

    他似乎勾了勾唇角,想要笑,卻最終沒有笑。「還是不要叫叔叔吧,聽著彆扭。你若願意,」他遲疑了片刻,道,「喊一聲哥哥吧。」

    他長到了十歲後,便漸漸覺得,阿嬌實在沒有一個表姐地樣子,那麼單純不知世事憂愁。她何須知道世事憂愁啊?那麼超然的身份,有外祖母護,有舅舅護,有母親護,有……他護。

    是的,他慢慢長大,開始學著守護這個表姐。這個女子,是他的未婚妻。縱然有著千絲萬縷地政治因素,最初,他還是想護她安好的。

    只是後來……

    而她歸來後,百般聰明,千般靈動,只是不像歷經世事的正常年紀的女子。時而跳脫,時而憂傷。有時候他不禁想問,他的阿嬌,真的有三十餘歲年紀了麼?

    怎麼風情,有時候更像少女?

    然而雁聲是無法理解那麼多思緒的,只皺了皺眉,想,看他年紀,作哥哥,也太老了吧。然而劉徹身上的氣息莫名地讓她安心,於是不想拂逆,乖乖的喊了一聲,「哥哥。」

    遠處,蕭梅揚聲喊道,「雁兒。」

    「唉。」她應了一聲,跳起來,發現已經不疼了。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笑道,「哥哥住在這附近麼?」

    他亦微笑,「不急,我們以後會見面的。」

    是的,命運的轉輪,豈非早就開始轉動?

    她便點點頭,安心向媽媽而去。這一場雲光水影的遇見,漸漸淡忘在時光中,終其一生,都沒有記起來。

    但緣分,早就在了。

    後來,韓誠拋妻棄女,另結新歡,逼著蕭梅簽了離婚協議,雁聲追著遠走的車很久,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從今以後,就沒有爸爸了。

    「夭壽哦。」鄰家地阿嬤走過,「只聽過金屋藏嬌,卻搶了大婦名分,還不常見。」

    「金屋藏嬌?」雁聲茫然問道。

    「是啊。背著老婆在外面養一個女人,就是金屋藏嬌。」旁人嘴碎道。

    明明,不是這樣子。

    那一年。姑姑來靈心殿找阿嬌,逗他道,「這殿裡這麼多女子,許一個給徹兒好不好,徹兒喜歡哪個?」

    他一一搖頭,這些宮人太庸脂俗粉,豈看地上。

    直到指向阿嬌。

    若非真的喜歡這個表姐,他只要應聲好就可。何須許下那個諾言。

    「好!若得阿嬌,我要做一個金屋讓她來住。」

    金屋藏嬌。

    金屋藏嬌。

    怎麼會,淪落到這種地步?

    雁聲不歡喜金屋藏嬌,她可以肆意地哭,但哭完了總是要面對生活,面對親人。微笑著道,「爸爸不在了,雁聲一定會陪媽媽到老的。」私下裡卻是想不通。為什麼兩個人不可以安安心心相守到老呢?

    「金屋藏嬌是什麼呢?」

    「很多年前,漢家武帝承諾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嬌為妻,就造一座大大地金屋子,來讓她住。』後來。他們慢慢長大,時光頹廢了少年時的諾言,武皇帝另立了皇后,。留她在長門宮二十餘年。至死不見。後來,人們就用這個詞來形容丈夫背了妻子,另有了嬌寵的情人。」

    金屋藏嬌,金屋藏嬌,真要有情,為什麼,偏偏用了一個藏字?

    「可是,諾言許出口了。就這麼不算數了麼?」

    「阿嬌,一定一定,很傷心吧?」

    世人都說,武皇帝心狠如鐵,為什麼,事涉阿嬌,他卻在回頭的一個剎那,不自禁的心疼。

    他漸漸恨透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掙扎著想要醒過來。醒過來,他還是那個權握天下的帝王。他可以守著阿嬌,就算阿嬌還在昏睡,他也可以抱一抱她。然而夢境像太深的海,望也望不到邊境。

    生活風吹雨打。失去了家中支柱,蕭梅一個人撐不起女兒學費,雁聲無奈之下,選擇了報考警校,自此摸爬滾打,將一身玉骨冰膚,染上纍纍傷痕。

    何苦?何苦?

    他地阿嬌,自幼嬌生慣養,何曾受過這樣的苦?卻倔強的咬牙不發,一步步撐了過來。

    而他,在見了季單卡和柳裔後,才明白,為什麼日後,那四人關係深厚,任誰都無法撼動。

    只差一個桑弘羊了。

    待他出現,一切就要回歸正軌。

    只是,他漸漸有一絲疑慮,什麼才是正軌,什麼才是偏道。若雁聲在這個世界活的很好,為什麼,又一定要回到大漢,回到他的身邊。

    可是,他不能容忍失去她。既然已經得到,就再不失去。

    蕭梅過世的時候,雁聲哭的很傷心,他卻無法安慰。好在有季單卡,一路陪她走過。

    那麼,這樣的時光,就快些過去吧。這一次,她回到他身邊,他一定,不會再讓她傷痛。

    2007年,雁聲與單卡警校畢業,第一次任務,遇到了莫雍年。劉徹終於能一笑,此番歸去,他便可不再做那只能看,不能參與地那人。

    驪山之上的圓覺寺,天眉和尚合十對眉發皆白的老者道,「命運逆轉開始了?」

    「錯了。」他道,「命運,早就不在原來的軌道上。從今後,如何走,是他們的自由。」

    西安古城之中,一場車禍,驚散了節日地氣氛。

    兩千年前的長安城郊,一個女子,在河邊慢慢醒來。

    雷被收了隊,點了點人數,發現派出去搜尋廢後的人少了一個,稟告翁主劉陵,道,「可能廢後還在人世,要不要再去追?」

    初初醒來的劉陵歎了口氣,意氣闌珊道,「算啦。」

    得饒人處且饒人。

    日後方好相見。

    而雁聲,昏倒在楚服地墓前,醒來後,看見了蕭方。

    彼時,雁聲和蕭方都還年輕,男俊女秀,相得益彰。彼時。他在近在咫尺的未央宮內,坐擁新歡,絲毫不知道,他的髮妻,流落出了長門。

    腹中尚有他的骨肉。

    聞樂樓裡,他掀簾而入,桃色衣裳的女子回過頭來,雙眸清亮有如晨星。

    「我姓陳。」她微笑道。

    他沒有在意。喚了一聲「夫人,」低下頭去,再不看她。

    若是他肯多看一看她,是不是能認出,這是自幼與他一同長大,愛過恨過的阿嬌呢?

    若是認出,他又肯不肯抱一抱她,親一親她?

    多半是不行地。最大的可能,是將她禁在一無人可知處,讓她一世安好,卻不肯多見一面。

    那樣,她會更恨他地。

    所以。如今這樣的狀況,也好。

    所以,他也只能看著她軟著聲音笑盈盈的喊師傅,如同少時軟著聲音喊他徹兒。信賴無依。

    自己親手葬掉的東西,沒有資格去悼念。

    只是,若早見如此,當日在信合殿,卻是該斬了蕭方的。

    算啦。他歎了口氣,若真隨一心之所願,阿嬌醒後,卻很難諒解的。

    都罷。

    無論如何。她陳阿嬌是他劉徹地妻子,天上地下,無人能否認。

    元光六年,她遇到桑弘羊,開了清歡樓。獨自走在大街上,遇到姑姑的車駕。

    那一日,姑姑往宮中求見阿嬌,被他拒絕。於是怒氣沖沖。

    他們都不知道。其實阿嬌,在一個觸手可及地距離。

    瞧。命運是一個多麼作弄人地東西。

    阿嬌動了胎氣,生產的過程凶險萬端,他早有聽聞,卻仍在目睹地時候,驚的面色發白。

    好在,她熬過來了。

    才能,慢慢的回到他地身邊。

    只是,她先選擇,離開他。

    彼時在清歡樓,他與阿嬌擦肩而過,忽有所覺。

    那畢竟是與他一同長大的女子,青梅竹馬。

    可是,她回過頭來,笑容天衣無縫,淡淡道,「公子,什麼事?」

    他以為他認錯了人,於是轉過身去,沒有多看一眼。

    命運,實在是捉弄人的東西。

    一別經年。

    元朔二年,衛子夫產劉據,他立子夫為後。

    元朔五年,漢匈大戰,柳裔嶄露頭角,陳阿嬌單車獨騎,回到長安。

    元朔六年,劉據染病,帝后俱心思浮躁。桑弘羊舉薦子夜神醫,阿嬌,又一次進入他的視線。

    阿嬌啊。

    他不曾料到是她,更不曾料到,她會繼續選擇離開,空餘下一個未曾見過的女兒,和一曲餘音繞樑地《佳人曲》,讓他品念。

    北方有佳人,遺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難再得。

    失去的東西,真的很難再得回來。

    那半年裡,他面對著酷似她的女兒,慢慢地想起她的好來。

    他的阿嬌,很聰明,不是?如果那時她不選擇離開,直接出現在他的面前,他不知道,他會選擇如何處理?可是,有了半年的緩衝期,他冷硬的心,就慢慢緩和下來。

    他想再見一見她,如果她能學著收斂些脾氣,他未始不能,再容一容她。

    可是,那是驕傲的阿嬌,傲氣刻進了骨子裡的阿嬌,怎麼可能收斂。

    膠東四國風起雲湧之後,她為了劉陵,甘願回到長安。

    重新踏進長門。

    真是……偉大地友情啊。

    消息傳到的時候,他在甘泉宮避暑,忽然有些好奇,歷經歲月磨洗,他的這個表姐,變成了什麼模樣。

    她逃開他身邊七年,到元朔六年,終於回到他的掌心。

    元朔六年七月末,帝駕出甘泉,返長安。

    九月,他第一次踏入長門。站在般若殿窗前,看那兩個從記憶中走出的熟悉女子,在殿外竹林中的石案上鬥棋。秋風吹過,竹枝簌簌搖動,阿嬌於那搖動中微笑著抬起頭來,眸光清澈。猶如經霜的湖。

    命運在那一剎那,喀啦一聲,定回原位。

    「陛下,陛下,娘娘醒了。」綠衣穿過長廊,在殿外稟告,聲音中還有著抑不住的驚喜。

    「噓,」是楊得意低低地聲音。「陛下剛剛睡下沒多久,還是讓陛下多躺一會兒吧。」

    他從混沌地夢境中走出來,忽然有幾分分不清,何是夢,何是真。揉了揉額角,喚道,「楊得意。」

    楊得意掀簾進來,低首微笑道。「恭喜陛下,陳娘娘洪福吉天,適才已經醒轉無大礙了。」

    「唔,」任內侍整理衣冠之後,他大踏步地走向信合殿。

    其實。還是真地吧?

    他想起阿嬌歸來後種種奇異之處,那一年騎射場上,柳裔訓練皇長子劉陌之時,曾言。「別的不提,就是你娘親和陵姨,當年訓練的時候就比這苦的多。」

    當時他和悅寧一般,都以為那是柳裔說笑了,如今想來,夢裡的阿嬌,練的倒真是很苦的,他少年時練習騎射之苦。都不能相及。

    信合殿裡,阿嬌初初醒來,虛弱無依,蒼白地彷彿一抹影子,下一瞬就要不在。宮人伺候她用預備下的熱粥,阿嬌卻太虛弱,虛弱到拿不動湯匙,滾了下來。一聲清脆。俱成粉末。

    那清脆的聲音,敲在信合殿上。也響在另一個時空的回聲裡。

    姑姑是最擅於審時度勢的,含笑退了出去,順帶帶走了其他的宮人。

    劉徹親自照顧病榻上的虛弱女子,這一刻,阿嬌倒是頗柔順,喝了小半碗粥,便不肯再要。

    他終於可以攬她在懷,不用像夢中,縱然伸出手也夠不到。

    然而懷中的阿嬌容色蒼白,究竟是那個癡守長門二十餘年而終地阿嬌,還是那個念著妾發初覆額尋找著自己的青梅竹馬的女孩?

    有什麼關係呢?他懷中的這個,就是他的阿嬌了。

    「嬌嬌,」他問她,笑容淡淡,「你怎麼便睡了這麼久呢?」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卻不在意,道,「適才,朕在偏殿和衣睡下,卻做了一個夢。」

    「哦?」她慢慢問,「夢見了什麼?」

    他微笑不答,只是望著她,良久。想起夢中的兩個女子。

    為什麼不能相守到老呢。

    明明,最初的時候,都是有諾言的啊。

    最後,他在她額上烙下一個親吻,輕輕道,「朕會如你所願。」

    他想,也許,阿嬌真是上蒼送給他地一件珍貴禮物,一個溫暖機緣。讓他在失去母后之後,還能在這人世最高處,永不寂寞。

    我們,就相守到老,試試看吧。

    這,是你最後一次在朕的掌心受傷害。從此以後,朕會護你,換朕護你,一生風雨無憂。

    很多年後

    「媽媽媽媽,金屋藏嬌是什麼意思呢?」

    「金屋藏嬌啊,」年輕的母親微笑著回過頭來,眸中透出一抹嚮往,「很多年前,漢家有一個皇帝,人們叫他漢武帝。武帝承諾他的表姐,『若有一天我娶了阿嬌為妻,就造一座大大的金屋子,來讓她住。』後來,他真的實現了少年時代的諾言,建了一座建章宮送給他的表姐,他們在建章宮地長門殿,相守到老。人們懷念這對帝王家難得的恩愛夫妻,金屋藏嬌,就成了一個最美麗的愛情諾言。」

    「哎呀,」女孩聽得入了迷,夢幻道,「媽媽,那以後,我能不能也找到一個肯為我蓋一座金屋子的那個人呢。」

    媽媽失笑,刮了刮女兒的鼻子,「傻孩子,故事美麗,美麗在一片真心,你日後碰到的那個人,只要有一片真心,哪怕他送給你的是草屋,木屋,在愛情裡面,也就是一座金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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