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朝露夕散如累卵
「事發前,進出庫房的有什麼人?」
莫隆招來庫房令,問道。
「啟稟莫大人,」庫房令戰戰兢兢道,「我庫房上下,無人有加害公主之心,大人明察。」
「好了,」莫隆不耐煩道,「事發前一個時辰,庫房可有異常情況?」
當日游舫上,悅寧公主說要騎馬,不過是臨時起意。如果是有人意圖加害公主,只可能在短時間內作下手腳。
「並沒有什麼異常,」庫房令想了想,道,「當時,太僕還遣人查過輿馬。後來,諫大夫遣人來為其夫人取枕席,因為諫大夫是陳娘娘子侄,所以我便放人進去了。」
「公孫太僕?」莫隆皺眉,周衰,官失而百職亂,秦兼天下,建帝號,立官職。漢因循不革,隨時宜也。太僕,便是秦官,掌輿馬。而如今的太僕,便是衛皇后長姐之夫,公孫賀。
「來人,」莫隆吩咐道。「將當日奉太僕命檢庫房之人帶來。」
然而,整個上林苑,再無此人蹤影。
莫隆便冷笑,道,「請公孫太僕前來。」
「老夫的確遣人查過庫房,」公孫賀淡淡道,「但憑此便可說,老夫有加害悅寧公主之心。莫左監,你是否太荒謬?」
「候爺軍功赫赫,更是身世顯赫,莫隆本不敢懷疑,」莫隆皮笑肉不笑的說了一句,「只是候爺派遣之人的下落,還請告知。」
「你……」公孫賀聽出莫隆話裡諷刺之意,勃然大怒。但終知不是發脾氣的時候,冷笑道,「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
莫隆皺眉,正要設法繼續周旋。下屬稟報道,「那日太僕所遣之人找到了。」不禁挑眉,問道,「在哪找到的?」
「有人暗中相助。引我們到上林苑北琉璃閣後,發現此人正在被追殺,我們將其救回地。」
莫隆便目覷公孫賀,觀其神色不變,不禁心中思量,到底是公孫賀掩飾的太好,還是真的與他無關?口中吩咐道,「帶他上來。」
「當日。太僕大人遣你查點庫房,可是?」莫隆問道。
「是。」堂下人渾身傷痕,望著公孫賀的眼神充滿怨毒。
「那麼,」莫隆聲調轉冷,「悅寧公主馬鞍中的針可為你所置?」
「是。」
公孫賀情知此事不善,但聽聞此語,依舊心中一涼,怒道。「長語。我自問待你不薄,你何必如此構陷於我?」
「候爺。」長語轉身,向公孫賀叩了一個首,「長語記得候爺恩德,所以不會構陷候爺。此事候爺的確不知情,吩咐我做的,是少爺。」
公孫賀臉色漸漸慘白,退後幾步,竟似站不住似的,一瞬間蒼老了數歲,歎道,「孽子。」
「候爺沒事吧,」莫隆微笑吩咐道,「還不攙住候爺,」轉臉冷笑道,「傳公孫敬聲。」
須臾,兵士押著公孫敬聲上來。
「大膽,」莫隆斥道,「我雖吩咐你們將他帶來,但他畢竟是衛皇后地外甥,怎麼如此不禮遇?」
「啟稟大人,」兵士稟道,「卑職並無意如此,只是這公孫敬聲,神色倉皇,不肯前來,卑職不得已,方如此。」
莫隆便一笑,人言衛家第二代,除了冠軍候霍去病,盡皆庸才。尤其是公孫敬聲,更是堪稱紈褲子弟,果然如此,尚未受審卻做如此態,豈非擺明了他涉案其中。
「你憑什麼審我?」公孫敬聲叫囂道,「你知不知道,我是南峁侯公孫賀之子,衛皇后的外甥,」他欲擺出威勢來,卻連身邊小吏都聽出些色厲內荏的味道來,「姓莫的,你敢如此對我,不怕我皇后姨媽日後治你的罪麼?」
「公孫少爺,」莫隆冷笑道,「皇后再大,大的過陛下麼?別的不說,單是一個謀害皇嗣的罪名,便是十個公孫敬聲,也是扛不起地。」
公孫敬聲的臉一白,身為衛氏中人,他自然知道,元狩年後,衛皇后在未央宮,就只是一抹蒼白的影子。
或者,在那個盛大的帝王身邊,每一個人都只是一抹影子。只除了,除了那個據說如今尚臥榻不醒的女子,或者,還有那個意氣飛揚地少年將軍,自幼將他的光芒壓盡,讓舅舅和姨媽永遠只看的到他的表弟,霍去病。連……
霍去病已經死了,他地心底忽然揚起了一抹快意,卻立刻被理智壓下去。母親說,霍去病亡故,陛下對衛家的眷顧,便又少了一分。
當年那麼盛大的衛家,漸漸的,如履薄冰。
可是,如果,他隱秘的想,如果那個女子亦死了呢。是不是,所有對衛家的威脅,都會消失?
「廷尉府就是這樣冤人的?」公孫敬聲揚身冷笑道,「無論如何,我的姨媽是皇后,名正言順地一國之母,容不得你們不尊敬。」
「廷尉府是不是冤人的,你很快就知道。」莫隆微笑道,「長語已經指證歷歷,你尚不肯招認,」他忽然聲音一厲,「非要我用刑麼?」
公孫敬聲面色慘白。看著後堂轉出的長語,聲音驚懼,道,「你,你,」竟是再也接不下去了。「
「少爺不曾料到,長語尚未死吧。」長語冷笑道,「長語本不願供出少爺。無奈少爺見事大情急,竟欲殺我滅口。就別怪長語不義了。」
「爹,爹,」公孫敬聲臉色發白,驚懼異常,「你救救孩兒。」
公孫賀閉了眼,明知希望渺茫,還是問道。「敬聲,不是你做的,對嗎?」
「我並沒有料到會鬧到如今的地步,」公孫敬聲勉強道,「我只是看不過悅寧公主恃寵而嬌。想給她個教訓。我並不知道陳娘娘會親自去救,更不知道陳娘娘有身孕的。甚至那針,也是磨平了尖的啊。」
孽子,」公孫賀氣得渾身發顫。「你知不知道,我公孫家百年基業,盡將毀於你手。」
堂上,莫隆暫時舒了口氣,案情審到這個地步,已經可以向陛下交差了。只是,他今日態度強硬,早已將衛家得罪殆盡。
唯今之計。他眸色一沉,唯有聯合陳家,將衛氏徹底扳倒。
否則,日後,衛家算起總帳來,如何能饒地過他。況且,目前局勢偏向陳家,陛下。更是對信合殿裡地陳娘娘愛惜不已。
他自認並沒有上司張湯對時勢有著清晰地洞悉。但張湯日常對陳氏一族極是尊敬,他亦不得不考慮。
信合殿裡。陛下吩咐道,「你為朕仔細徹查,無論是什麼人,都嚴懲不貸。」
陛下心裡,早有定見吧。
他思慮已定,吩咐道,「來人,將公孫敬聲收押。」
「敬聲,」公孫賀揚聲喚道,卻被莫隆微笑攔住,「候爺,公孫敬聲乃是陛下吩咐的要犯,候爺還是不要再費心了吧。」
公孫賀瞪了他良久,終究悲涼一歎,蹣跚而去。
「謀害皇嗣,罪在不赦。」公孫敬聲想著莫隆地話。
這一刻,他是極悔的。悔自己為何腦子一熱,就鑄下大錯。
事情,是怎樣發展到這個地步的?
「公孫敬聲,是誰指使你謀害皇嗣的。」
他身子一瑟,勉強醒神,道,「沒有人,是我自己一時糊塗。」
那個聲音在嗤笑,「你當別人都是傻子。你說看不慣悅寧公主恃寵而驕,你公孫敬聲是外臣,又不是冠軍候和悅寧公主交好,少見公主,如何能看不慣?」
他一滯。
「是你地父親,太僕公孫賀,還是長平候衛青,或者是,」那個聲音帶著些微誘哄,「皇后衛子夫?」
「沒有,沒有。」他抱著自己的頭,大聲道。
「你謀害皇嗣,罪在不赦。唯有供出主使,才有可能從輕發落吧。」那個聲音歎道,「陛下雖然一向無情,對子女倒是疼惜的。陳娘娘此次懷的,很有可能是個皇子。陛下膝下只有四子,好端端一個皇子喪去,如何肯干休?」
他不想死的。
「公孫敬聲,」那個聲音又問,「是誰主使你的?」
「是——」他遲疑答道,「是皇二子,劉據。」
他昏昏睡去。一個人從牢後轉出,問道,「大人,可以了麼?」
莫隆抿嘴一笑,道,「本官這就將審訊結果通報陛下。」
他將公孫敬聲的口供輯錄成冊,穿過廣闊的上林苑,低首來到信合殿前。
「小心點呢,莫大人,」青衣內侍輕聲道,「陳娘娘到現在還沒有醒,陛下脾氣甚為暴躁。」
莫隆微笑著遞出一串五銖錢,道,「多謝公公提醒。」
「哎呀,不敢當。」內侍微笑道,卻收了錢,逕自去了。
信合殿外,陽光穿透雲層,直射下來,閃起萬點金光。照在人身上,有些暖暖地。莫隆卻微微皺起眉,一絲憂慮在心底掠過。
不過是小產而已,陳娘娘,如何到如今尚未甦醒?
然而,殿內已經傳來宣他入內的聲音。
莫隆恭敬入內,稟道,「臣日夜審訊,終於錄得逆犯公孫敬聲口供,特呈御覽。」
御前總管楊得意輕輕走下殿,接過他手上的供冊,轉交給陛下。
信合殿內一片安靜,唯有陛下翻動供冊的聲音。須臾,劉徹將供冊擲在案上,冷笑道,「朕的好兒子啊,不思上進,卻想著算計自己地姐姐。」
「楊得意,」他揚聲吩咐道。
「奴婢在,」楊得意躬身應道。
「傳令張湯,擒拿劉據,仔細審查。」
「陛下?」
「還不立刻去?」
楊得意驚然,只得應道,「是。」
殿下,莫隆依舊沒有抬首,卻隱秘的勾起唇角。
然而,連莫隆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來到信合殿前,數騎快馬出了上林苑,加鞭向長安方向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