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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血淚封沙 九十一:風物長宜放眼量 文 / 柳寄江

    九十一:風物長宜放眼量

    從平陽侯府回來,天已經漸漸晚了。劉徹閉了目坐在車中,聽著長安城街市熱鬧的喧嘩聲。心上閃過一個縹緲的念頭,阿嬌,她此時在長門如何呢?

    必然閒散悠然,彷彿,他去了哪裡,與她半點關係也無吧?他冷冷一笑,當初,他寵幸尹氏,不是早已看夠了她的反應麼?

    心下這麼認定,因此在宮車緩緩駛近,近到長門宮裡寥寥落落的琴聲也清晰可聞,不禁挑了眉,有些意外。

    從元朔六年回歸長門以來,阿嬌甚少主動奏樂,縱然有了心思,撥弄的也多半是琵琶,少年時學的琴,幾乎再也被曾碰過。然而此時,泠泠的卻是古琴聲,生澀新奇的曲調,反反覆覆彈了幾回後,漸至純熟。然而仔細去聽,依舊是一片清淡,沒有半點情緒波折。

    殿外的宮人見了他,欲待出聲行禮,卻被他擺手揮退。站在簾外看了一下,雖然只是春暮,阿嬌已經穿的很是單薄,青絲如瀑。她向來如此,到了沒人的地方,總是隨性的緊,絲毫不理會自己的一國之後的身份。

    不,她早已不是他的皇后了。

    一絲悵惘之情不由自主的劃過胸臆。

    雖然不曾出聲,陳阿嬌還是聽到了他的到來。停了琴,回頭淡淡道,「陛下。」

    他輕輕唔了一聲,掀簾進來,輕輕將她擁在懷裡,伸手把玩著她的發,不經意問道,「嬌嬌彈的是什麼曲子?」

    「隨便彈的,」她淡淡微笑道,「沒有特別的名字。」

    他炯炯看了她一會兒,微笑道。「是麼?」環在她腰上的力道卻不禁用力了一些。

    這些年來,匈奴敗退,海清河晏,朝野稱頌太平,他也越發躊躇滿志,自忖帝王威加四海,無人能及。只是在阿嬌面前總有種淡淡的挫敗。明明她已經學著恭敬溫順,如同未央宮裡每一個戒懼他地妃嬪。挑不出錯來。卻始終覺得不對,彷彿,她的心思,不知道飛到天邊何處。

    越親近,越發感覺到彼此之間有一道牆,沒有形跡,彷彿無比脆弱,一戳就破。卻無堅不摧。

    而他站在牆的這一邊,無能為力。

    轉眼就到了五月末,未央宮裡傳下旨意,往甘泉宮避暑。

    平陽侯府裡,婢女收拾著形裝。李妍坐在鏡前,最後一次審視自己的容顏。那麼嬌艷,連自己看了都讚歎。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想起陳熙的話。

    縱然有著再多的顧慮。若是不能放手一搏,豈不白白辜負了鏡裡欺霜賽雪的容顏?

    李妍自問,若是有一天,當年華漸漸老去,第一根白髮,漸漸出現在青絲中,是否會遺憾,遺憾在青春最盛的侍候。不曾為自己努力過。也許,努力了,人生便是另一番風景。是否會後悔,她在離榮華只有一步之遙地地方,膽怯的停止了腳步?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那本是。天下女兒最大的夢想。

    而衛子夫又勝過自己什麼呢?連平陽長公主都說。她的容顏,比當初衛子夫全盛之期。還要嬌媚三分。她亦可以溫良恭謹,不比衛子夫做的差。

    不甘啊。

    「這一次,你以我平陽侯府的家人的身份跟去,我會在最恰當的時候,讓你出現在陛下面前。若是陛下看中了你,一朝榮華,莫相忘。」昨日,平陽長公主拉著她地手,殷殷吩咐。

    「走這條路,贏了,固然可以一朝榮華,雞犬升天。但若是輸了,你自問可承受的起後果?」那一日,在侯府的長廊上,飛月長公主如是說。

    她不是陳阿嬌,亦不是衛子夫。沒有雄厚的娘家勢力支撐,亦沒有才華出眾的家人扶襯。若是想在深深地未央宮裡站穩腳跟,唯一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的寵愛。

    那一日大堂上,陛下起身,負手向外而去。黑錦寬大冕服拖出一個尊貴的背影。其實若單以容貌論,陛下俊朗沉穩中帶著一絲無情,陳熙清秀討喜,未必分軒輊。只是,大凡女子,多半會選擇陛下吧。就像一盅美酒,明知是鴆,卻抵不住芳香地誘惑,誓死也要一笑飲下。

    也許,本質裡,每個女人,都是一隻投火的蛾子。覆滅,只為剎那的光明。

    她低下頭去,握緊了拳,下定決心,為了這花樣的青春啊,就算是飲鴆,或是投火,她也要義無反顧的試一次。若是贏了,她便一意孤行,再不猶豫;若是輸了,她便回頭是岸,再不辜負。

    若是在輸贏之間,落得身死,也是咎由自取,不怨他人。

    元狩五年五月二十八日,聖駕往甘泉宮。

    李妍作為平陽長公主侍女隨行。

    平陽長公主吩咐下來,李妍舟車勞頓,先休息幾日,再作安排。

    李妍知道,若是從了劉婧的吩咐,便是正式的獻美,成功了,固然好。若是陛下不顧,她的一生,可算是毀了大半。

    她不禁悠悠地歎了口氣,那個陳皇后,到底是怎樣絕色的女子,才攬得一貫無情的陛下回顧,愛重至斯?

    無論如何,最終終會見。

    而她必須抓緊時間,為自己掙得一個進可攻,退可守的局面。

    也許是上天眷顧,從哥哥處得來消息,六月二日,陛下悉堂殿處理完政事,會直接往甘泉宮南門,攜陳娘娘同上甘泉山。

    「陛下和陳娘娘少時親密,大約也曾同游過甘泉山吧。」李延年如是說。語意深長。

    她不是不明白哥哥的意思,只是沒有心思。

    至少,從悉堂殿往甘泉南門,陳娘娘不在陛下身邊。

    甘泉山出甘泉,流經甘泉宮,聚為湖,是為映月。

    而平陽侯府家人,便被安排在映月湖側。

    初夏的時候。滿湖的菡萏花開的正好。她挑了件湖水綠地長裳,將一頭青絲盤成清麗髮髻,坐在湖邊,仰頭望天上明晃晃地太陽。

    冰冷地泉水滌過玉足,微微一顫。遠處,帝王鑾駕逶迤而來,映目威嚴。

    湖水並不深,她涉水像水中央走去。拂開一朵又一朵地菡萏花,撲落滿衣清香。在鑾駕經過九曲長橋的時候,在湖中屈膝為禮,略微慌亂,「參見陛下。」

    泉水漫過她的膝。浸濕裙袂。湖面上輕輕吹過一陣風,縱然在初夏,她亦不禁瑟縮,裙袂在水中飄蕩。當真與泉水融成一色。

    所謂伊人,宛在水中央。

    她想,此時的她,必定是極楚楚可憐的。

    鑾駕上,劉徹回過頭來,望著立在湖水中的少女。初夏的風吹得一湖碧色菡萏搖擺,她亦站在中央,衣袂翻飛。裙幅沾了水。飄蕩在水中。

    江南……可採蓮麼?他淡淡一笑,那臉卻微微仰了起來,雖然恰到好處,讓她艷壓菡萏地容顏展示的最好,卻也可見機心。

    「民女不知聖駕過此,來不及迴避,還請陛下見諒。」李妍盈盈道,只覺連浸在水中的腳趾都泛熱。鑾駕之上。帝王的眼光太過銳利。令她不敢直視。

    「不知者無罪,」劉徹道。「免了吧。」勾起唇角,淡淡想,皇姐倒真是好眼光。泉水清澈,隱約可見膝下如玉肌膚,弧線優美,更見魅惑,我見猶憐。當真是個令人心旌動盪的尤物。

    「父皇,」遠遠的,劉初沿著長廊而來,嬌聲抱怨,「你怎麼還在這裡?我和娘親,都等急了。」

    劉徹失笑,李妍站在水中,心思緩緩沉下。她心思敏慧,自然看的出,此時,劉徹面對悅寧公主的笑容比方才真心地多。

    「是你自己等急了吧。」劉徹道,示意劉初爬上御輦。

    阿嬌那樣淡然的性子,只怕再過一個時辰,也不會急的。

    心思被揭破,劉初惱羞成怒,一把撲到劉徹懷裡,「父皇就會揭早早的短。」

    鑾駕緩緩而去,而鑾駕上的那個人,自始自終,沒有回頭。

    李妍自失一笑,拉過一朵菡萏,貼在臉上。溫潤冰冷。陛下心中,輕重如何,一目瞭然。她若連最初地時候都不能贏得陛下一顧,又談什麼在未央安身立命呢?

    放開菡萏,頭也不回的離去。

    或者是心志全灰,或者是下水受涼,之後,便是一場鋪天蓋地的風寒。

    平陽長公主怒極,卻無能為力。「妍兒,你怎麼如此不珍重?好好的,去映月湖做什麼?」

    病榻之上,李妍面色蒼白,極是可憐,「我只是聽說陛下會經過。」

    「你太心急了。不成氣。」劉婧揮袖而去。沒有看見,身後,李妍微微一笑,眼神沉靜。

    也許是認定世間每個女子都有攀龍附鳳之心,也許是出於對過去地李妍的瞭解,平陽長公主並沒有懷疑其他什麼。然而李妍畢竟是見了陛下的面,失了奇貨可居的身價。漸漸的便被平陽侯府看低起來。只是平陽長公主依舊猶豫,這樣絕色聰慧的佳人,千萬里也難得一見的,斷然放棄,是否太可惜。

    待李妍身子漸漸好轉,已經是入秋。聖駕返回長安的時候了。

    這一日,李妍約了陳熙出來,白日裡,陽光溫暖,更顯得身子消瘦。陳熙大為憐惜,問道,「妍兒,最近怎麼不見你?」

    「我最近大病一場。剛剛痊癒。」李妍悠悠道,聲音淒楚。

    「陳公子,」她握住他地手,「你……真的願意娶我麼?」

    「自然。」陳熙答道,漸漸悟到什麼,狂喜道,「妍兒答應了。」

    李妍垂下首來,過了一會兒,方輕聲道,「你去找我哥哥提親吧。」

    「好,我回頭就跟家裡說。」陳熙應道,微笑的望她,「你的哥哥是?」

    她閉了眼,道,「樂府樂師,李延年。」

    「李延年?」陳熙一怔,笑容漸漸消散,「你……是李妍,」臉色忽然沉下來,「你便是平陽長公主意欲獻給陛下對付我姑姑的李家美人?」

    一剎那間,多次的月色下牽手而行,她總是殷殷的道,「給我說說你姑姑吧?」全部翻上心頭。美好的記憶忽然翻轉成另一種解釋,令他心寒。

    李妍輕輕地揭開面上輕紗。

    那麼美麗地容顏,絢亮了陳熙的眸。

    「上祀那天,初遇陳公子,確是妍兒故意為之。可是,這麼多日地相處又豈都是假的?」一滴淚珠從李妍眼角沁下。「妍兒心甘情願為公子背叛長公主。還請陳公子莫要相負。」

    殷殷的話語軟化了陳熙的心。一個如此美麗的女子,為了他,放棄了唾手可得的榮華,天下女子最期盼的風光。那份深情,又豈是能懷疑的?

    陳熙便牽起她的手,面有慚色。「妍兒,是我不好。」

    李妍微微一笑,那笑容裡卻透出淒愴來,「陳公子,煩你要快。若是讓長公主得知,妍兒下場堪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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