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歷劫一笑恕恩仇
內廷吏張湯接到堂邑侯府送來的消息後,不覺揩了一把額上的汗。
昨日,終於在長安城一戶民家發現了劉堂的消息,一面派人抓緊捉拿,一面告知皇上,發下令來,調配期門軍,在城內抓捕。卻不料這樣的天羅地網,在劉堂下屬的拚死護主下,還是讓劉堂脫逃了去。若是這一次依舊不能捕獲劉堂,張湯想起劉徹盛怒之下的無情,不由得心下一片冰涼。好在據報,劉堂身上已經負傷,定會留下痕跡。卻不料,他尚未沿著痕跡找出劉堂下落,堂邑侯府已經來報,逆犯劉堂在昨夜潛入堂邑侯府,險些傷了在侯府暫住的陳娘娘。
若是讓未央宮內的天子知道,劉堂竟然在他廷尉府的追捕之下,潛入了陳娘娘的閨樓,只怕,會更加盛怒吧。
張湯不敢怠慢,親自帶人趕往堂邑候府,將人押回。
侯府將劉堂安置在遠離內院的客樓中,經了一夜的關押,劉堂的面色有些蒼白,但身上傷口已經被包紮妥當,並沒有想像中的頹唐。張湯冷眼打量,肅聲道,「劉堂,你先後行刺皇上和陳娘娘,可知罪?」
劉堂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哼的一聲回過頭去。
張湯倒並不生氣,吩咐身邊屬下,道,「將人帶走。」
四個孔武有力的衙人上前,將劉堂押的死死的,出了門。
張湯看見站在門外的穿著長長裙裾的劉初,連忙拜下去,道,「臣張湯,參見悅寧公主。」
劉初點點頭,看了看面容慘白的劉堂,道。「張大人,你可要善待我的堂哥哥。」
張湯默然片刻,道,「臣知道了。」
「早早,」客樓後含笑轉出來一位朱衣麗人,道,「你怎麼還在這裡,你娘親再尋你呢。」
劉初便乖巧應道。「好的,陵姨,我待會便回去。」
張湯便知道這位就是長安聞名的飛月長公主了。果然是一張明媚地容顏,色若桃花。
「這位是?」劉陵看著被押的劉堂,含笑問道。
「啟稟飛月長公主,這位便是昔日臨江王的庶長子劉堂,昨夜潛進侯府,行刺陳娘娘。屬下正要帶他回廷尉府審訊。」
「哦?」劉陵不覺有些意外,含笑道,「去吧。」自行帶著劉初,向抹雲樓行去。
張湯望著她的背影,出了一會神。回身道,「將劉堂押著,隨我往宣室殿面見皇上。」
「阿嬌姐並不願意看劉堂身死吧?」
陳阿嬌收回逗著籠中鸚鵡的綠枝,含笑看著裊裊走進樓來的劉陵。道,「知我者,陵兒也。」
「可是你還是把他交給了張湯。」
「張湯是最清楚皇上心意的人。」陳阿嬌淡淡道,「我不知道皇上對劉堂的具體意向?卻不能因為這樣一點揣測,耽誤了劉堂地病。」
「總要先看看吧。」若真的逃了,就真的成了逆犯了。
阿嬌並不願意去打聽,劉堂面見皇上時的情景,只慢慢的聽說了。皇上召了蕭方為劉堂調理身子。
她便微笑,可以的時候,原來,劉徹也不是個一意要狠絕的人。
元狩元年春末,皇上召回了在西夷的司馬相如。並派遣博望候張騫復通西南夷。
各諸侯王也注意到,皇上不知從何處尋來長兄劉榮地遺子劉堂,封為句容侯。
新封的句容候劉堂趕赴封地的時候,陳阿嬌帶著劉初去送行。
劉堂含笑的聽著劉初童言稚語的話。不經意地瞥向原處落下厚厚簾子的宮車。
宮車裡的那個女子。應當會幸福吧。
時至今日,他已經能夠體會當日她的回護之情。
爹爹。他在心中默默道,她想來還是記得你地。
那麼,也就不枉,你念著她那麼多年。
命運是個奇怪的東西,有些時候,一旦錯過。就是永殤。
句容候的車馬粼粼駛出長安的時候,景帝年前慘烈的奪嫡往事,便注定落幕,連最後一尾餘音也消逝,淹沒在大漢朝欣欣向榮的國景中。
到了元狩元年末,鹽鐵歸公的國策,在桑弘羊和李蔡的共同操作下,悄無聲息地在大漢境內實行。諸侯王或有怨言,但最後俱都按令實行。
這日,劉徹宣桑弘羊往宣室殿,計算國庫資財及可攻軍隊給養的牛羊駿馬。
漢朝諸臣便明白,一場大規模的漢匈大戰,已經在孕育中,即將爆發。
而這一年,椒房殿內,大漢皇帝劉徹的長女,衛長公主劉斐,娉娉婷婷的迎來了她的十四週歲生辰。她的婚事,便漸漸提上皇室議程。
椒房殿內,衛子夫悠悠的彈著琴,她明白,這便是她最好地契機了。
從陳阿嬌回到這長安,重新涉入這後宮地第一日起,她便發現,她再也看不懂,這個往日清澈見底的人。
如果可以,她寧願面對那個昔日那個脾氣若烈焰般炙人,卻直來直往,一眼看地清楚的陳阿嬌。
至少不會像現在,摸不清楚對手的底。
未央宮裡,皇后失勢,正是她陳阿嬌可以大展身手,奪回劉徹寵愛的時候。她卻偏偏離了宮,暫回堂邑候府,這一暫回,就是近一年。
而皇上,居然也樂得由著她。雖然頻頻探望陳阿嬌,但畢竟,身為一國之君,不能時常流連在外。劉徹在未央宮,依舊往妃嬪處過夜,那次數。卻隱隱不及從前了。
她心中便一痛,皇上,皇上,當年那個取下她髮簪,溫柔讚她「美哉,秀髮!」的皇上,漸漸的,眼中再也看不見她的影子。
她也曾將一顆芳心交付。卻在一天天的冷漠下來後,冰封了愛慕。
有時候她甚至懷念,陳阿嬌執掌後位時,在未央宮,境況雖艱苦,卻有著皇上的寵愛,守著女兒,便有著一家人和樂的溫馨。
後來。他地子女漸漸多了。便失了這份溫情。
既然沒有了這份溫情,她也只好,在這座未央宮裡,一步步的求生存。
「皇后娘娘,」采青上的前來。看著她淒然落下的淚,心下亦傷感,勸道,「夜深了。娘娘該安歇了。」
「嗯。」衛子夫放了琴,吩咐道,「明天,讓人給少掌使夫人傳個信。」
元狩元年末,堂邑候府迎來了一個稀有的客人。
陳阿嬌放下手中的書,稀奇抬首,「平陽長公主來訪?」
「是。」綠衣屈膝道,「門下是這樣說的。」
平陽長公主劉婧。少女時代與阿嬌也算交好。卻在建元年間因為衛子夫的緣故彼此鬧翻,之後便再也沒有單獨相見過,而她在此時來訪,有何用意?阿嬌思索著,道,「請長公主進來。」
劉婧跨進少女時代多次來訪地抹雲樓,心下微微感慨。世事變遷,果然出人預料。
「婧姐姐肯來堂邑侯府。實在是稀客。」陳阿嬌含笑迎了出來。
「多年不見。」劉婧看著她,道。「你還是這樣,沒有變。」
彼此都是在皇家見慣了風浪的人,無論心下怎麼想,面上都敷衍的滴水不露。
阿嬌挽著她的手進來,道,「妹妹新得了一種茶葉,婧姐姐不妨品一品,若是喜歡,帶些回去。」
「哦,」劉婧便頗感興趣,「連皇弟都誇阿嬌這裡的茶是最好的,姐姐便叨擾了。」
送上來的是桑弘羊前些時候開採出來的碧螺春。端上來看,果然是名副其實地嚇煞人香。劉婧讚了一回,畢竟心中有事,便停下杯來,含笑看著阿嬌。
阿嬌便回身,嫣然道,「綠衣,我想尋一本書,你幫我出去找吧。」
綠衣退下後,劉婧含笑道,「前些日子,少掌使夫人拜訪我道,衛長公主與襄兒是表兄妹,一塊處慣的,若能締結鴛盟,也是一樁美事。」
阿嬌的眼皮便一跳,這才記起,那個溫婉著笑著,極似衛子夫的女孩子,也要到及笈的年紀了。
在未央宮裡第一次看見劉斐,她便感歎過她地命運,一代公主,夫婿早喪,又被父親強行嫁給方士欒大。最後,欒大被劉徹處死,她便也瘋了。
而她的第一任夫婿,正是眼前平陽長公主的獨生子,平陽候曹襄。
今日,平陽長公主來此,並如此開門見山的說,想來,是並不準備應允這樁婚事了。
阿嬌彷彿看見,歷史在她面前,打著波浪,緩緩地拐了一個彎。
其實,在她和劉徹重逢之際;在陌兒,早早出生之際,或者更早,在韓雁聲穿越到陳阿嬌身上之際,歷史早已經不是原來的歷史了。
而劉婧,在阿嬌看來,一向是投機的政客,從她在漢武一朝取得的成就看,她也是極精明的人。如今衛家風光不在,這樁婚事,她當然要再斟酌斟酌。
劉婧意味深長的看著陳阿嬌,道,「可惜初兒還小,不然倒和襄兒很是般配。」
陳阿嬌便啼笑皆非,且不說年紀,也不說情投意合是否,便是一切都好,早早和曹襄的血緣也太近了,注定不能幸福。
「婧姐,」她含笑低下頭去,「你到底想說什麼?直說了吧,阿嬌聽著呢。」
「我承認,當初看低了你。沒曾想到,這麼多年來,徹弟最愛的還是你。」
「當年地恩怨,由來已久,便不提了。如今,阿嬌你並沒有算在未央宮裡站穩腳跟,如果有我的襄助。憑著我在徹弟心目中的地位,想必不會讓你失望才對。」
「先平陽候已經去世多年,長信候英勇驍壯,至今未婚。」
「阿嬌,你應該懂我的意思才對。」
陳阿嬌想起平陽長公主離去後的最後一句話。
愛,她問自己,劉徹愛她麼?
也許,但是,若是她依舊和他的皇權衝突,他依然會眉頭也不皺的捨棄她。
劉婧果然是投機的政客。歷史上,她再嫁給大將軍衛青,給了衛家堅實地政治資本,也為自己奪得了籌碼。
她以為劉婧多少是有些愛衛青地。卻沒有想到,斟酌了情勢之後,轉而下了這樣的決定。
如果,她真地是從前的阿嬌,對這樣的提議自然不會拒絕。
可是,她不是。
而柳裔,也不是她可以完全差遣的動的。
機緣巧合來到這個年代,他們彼此在心中守著一個堡壘,裡面有關於感情的位置。
寧願完全不要,也不肯屈就。
她如是。劉陵如是。柳裔,桑弘羊也如是。
這樣的柳裔,如何讓他為了任何理由,答應去娶平陽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