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朱弦一拂遺音在
長門宮前
楊得意伺候劉徹下得車來,便見了依著太后命令守護長門的期門軍執著刀楫,整齊跪下,轟然道,「參見皇上。」
劉徹負手站在長門階前,反停住了腳步。楊得意心下有些奇怪,卻自己的分寸,不敢開口。
過了一陣子,劉徹終於輕輕喟歎一聲,舉步跨進長門宮。
進了般若殿,就聞見一陣熟悉的香味,琵琶聲零零落落,行著大禮的宮人跪了滿殿,依稀有些陌生的面孔,不全是長門宮的舊人。
內殿裡,劉初自得其樂的彈了一陣子琵琶,抬首問道,「娘親,下一段怎麼彈呢?」
陳阿嬌無奈的看著道,「你手的姿勢都沒有對。」握著她的手帶著彈了一段,果然流暢動聽了許多。
劉初便有些心灰,「細君沒有娘親指導,都彈的那麼好,為什麼我就不行了。」
「你當細君便也是一天就會的麼?私下裡,她也練了好久呢。」陳阿嬌好笑道。
劉徹站在簾外,含笑看著劉初斷斷續續卻不懈的彈著,似乎,和當年的阿嬌一樣,都沒有太高的音律天分,彈出來的調子,不比彈棉花高明多少。若是任何一個人在他面前彈奏這樣水準的曲子,怕他就是不發脾氣,也是立刻就喊停的。唯有她們母女,在他前後的歲月,不自覺的容忍。
「父皇,」劉初不經意的抬首,看見他。眼睛一亮,卻又冷哼一聲,撇過頭去。
陳阿嬌便歎息一聲,轉過頭來,看劉徹掀簾。緩緩踱進來。
「奴婢參見皇上。」綠衣跪下參拜。
當是意料之中吧。面容平靜如常的阿嬌,劉徹逡巡著阿嬌的容顏,明面上雖被幽禁長門宮的阿嬌,實在沒有半點憔悴的樣子。
「皇上不是去了上林苑了麼,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阿嬌淡淡問道。
劉徹冷冷撇唇,道,「嬌嬌又何必明知故問呢?」
「父皇,」劉初心下有氣。用勁拉動琵琶琴弦,錚地一聲,在雪指上彈出一道血痕。「悅寧公主,」她似乎聽不見身邊綠衣的驚呼,固執的仰起臉,問道,「我的佳蘿姐姐呢?」
……縱然是劉徹也不免有些尷尬。只得輕咳一聲,道。「父皇再為你派你一個奴婢好不好?」
劉初看了他一會,抱著琵琶下了地,赤著足,連絲履也不穿,逕自出了殿。阿嬌看著皺眉。吩咐道,「綠衣,去盯著早早。」
「是。」綠衣屈膝應道,有些憂慮的看了阿嬌一眼。隨著劉初而去。
「嬌嬌,」劉徹沉默了一會,回身問道,「告訴朕,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鼓撰殿?」
「皇上這是什麼意思?」阿嬌道,神情有些哀怨,有些無辜,「阿嬌早就與太后娘娘說了。是有內侍說奉太后娘娘的命令,宣阿嬌去長樂宮。太后娘娘的懿旨,縱然阿嬌也不敢違背,這才去的。」
「呵……」,劉徹冷笑,「母后少在嬌嬌回宮後見過你,這才會信嬌嬌地話。嬌嬌以為憑朕對嬌嬌的瞭解,會相信如今的嬌嬌連宣旨的內侍真假都沒有懷疑?」
陳阿嬌面無表情。許久之後才道。「阿嬌要謝謝皇上對我的看得起麼?」
「嬌嬌的確聰明。」劉徹盯著她,眼神犀利。「如果是衛青之外的任何一個男子,如今的嬌嬌,大約不會如此輕鬆地被幽禁在長門宮,但偏偏是衛青。」
這世上,每一個都不會相信,陳阿嬌會與衛青有任何的可能。王太后不相信,劉徹也不會相信。
這一步棋雖險,但的確是相當高明。
「嬌嬌,」劉徹歎道,「如果不是事實擺在眼前,朕無法相信,當年那麼單純天真的嬌嬌,如今也會了步步謀劃。」
「人麼,總不能永遠單純天真下去,尤其在跌倒過後。」陳阿嬌心不在焉道,「皇上要知道,若不是衛子夫先對付我,我又何至於如此?」
劉徹冷笑,「衛家的事,朕會另外處理,朕卻還是想不通,嬌嬌謀劃了一切,為什麼還會出現在鼓撰殿?」
這樣,固然能進一步坐實衛青地罪名,卻也將自己陷入尷尬的境地。縱然人人心明如鏡,但身為後宮妃嬪,與外臣夜間獨處宮室,又如何避免的過懲處?
「因為,」阿嬌回過頭去,聲音淡淡而蕭瑟,「阿嬌偏偏想看看,皇上會給阿嬌怎樣的懲處?」
當年,高居後位地阿嬌,罪獲巫蠱,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而如今,身居長門,幾至一無所有的阿嬌,劉徹還能從她身上,奪去什麼?她真的,很想看一看。
從長門宮出來,又去看了王太后,劉徹並沒有去任何一處妃嬪那裡,回到宣室殿,處理積壓的政務。
「皇上,」楊得意挑了燈,上前輕聲道,「天晚了。」
「唔,」劉徹回過神來,果見暮色漸漸籠罩。
「聶蒙,」劉徹的臉陰晴不定,吩咐道,「你去期門軍那裡,把衛青帶來。」
聶蒙靜靜的應了一聲,無聲退下。過了不久,帶著衛青上得殿來。
「罪臣衛青參見皇上。」
劉徹看著跪拜在殿下的衛青,一時間,心中有些感慨。脫去了元朔年間常見的戎裝華服,在監看下待了兩天,衛青地容色難免有些憔悴,卻不失英武,眉宇軒昂。
「衛青,」劉徹冷冷道,「你可知罪?」
衛青沉默了一陣。道,「臣不知。」
在期門軍的這兩日,他也曾將事情翻來覆去的思考。衛皇后構陷陳娘娘,與他衛青私通宮妃,這兩樣罪名,到底哪一個對衛家的影響比較大。亦曾想過將錯就錯,拖下陳阿嬌,還姐姐一片得心應手的後宮天地。可是念及鼓撰殿裡那個氣質清絕地女子。不知為何,竟有點不忍。
上元夜裡,那個女子在漆黑的殿中回過頭來,含笑道,「長平候既然已經進來了,莫非還存著全身而退的心思?」
這分明是一個局中居罷了。
他們以為他們方是設局人,卻不妨欲設計地獵物站在一邊,隱秘幽微地笑。
只是。陳阿嬌若是有著如此的智慧,又何至於在當年地宮斗中,落敗的那樣慘刻。
但凡沒有一個人堅定地保護,只好,自己披荊斬棘。
她既有著如此的心思。想必,已經有著準備,面對後續來的任何突發狀況吧。何況,當今皇帝實在是英主。彼此的這些小把戲,又有哪些瞞的過他去?
而衛子夫與衛青,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這麼多年來,還分得清彼此麼?
「當日臣進長樂宮,的確是接了通報。並不知陳娘娘會在鼓撰殿裡。」衛青叩首道,「青所說俱是實情。」
「朕相信你所說的實情,」劉徹冷笑一聲。聲音肅殺,「只是,不過是一介官吏家下侍傳地消息,你堂堂大漢的大將軍便可以夜闖長樂宮,置宮規於不顧麼?」
「更何況,若不是你衛家確有陰謀,憑長平候的機警,又如何會聽信他人的話?」
衛青默然。道。「臣知罪了。」
劉徹心下一片怒火。回過頭去,揮手道。「你……回你的長平候府吧。罰俸三年,若無事,不必來見朕了。」
殿下,衛青握緊了拳,道輕輕叩了三首,沉重道,「罪臣告退,皇上,請保重。」
待衛青走地遠了,楊得意方趕上前,道,「皇上,該用膳了。是否往那個娘娘處去。」
劉徹搖首,聲音淡漠,道,「不必了,就在宣室殿用吧。另外,傳朕旨意,衛皇后管制後宮不力,更兼教弟無方。自行思過吧。」
楊得意瞭然的看了皇帝背影一眼,深深低下頭去,應了一聲,是。
衛家的人都處置了,那麼,阿嬌呢?
劉徹便憶起長門宮旖旎的雪夜,再回頭,竟早已遠了。其實,嬌嬌,若朕真心要懲處,尚有太多選擇,但若是如此,只怕,越發漸行漸遠吧。
而這,是否是你地本意?
御旨傳到椒房殿的時候,衛子夫正在彈琴。錚的一聲,宮弦斷了。
「皇后娘娘,」采薇驚呼一聲,心下慘然,琴斷,從來都是不祥之兆。
「本宮沒事。」衛子夫挺直了背脊。
越是在這樣的時刻,越不能垮。因為,如果連自己都垮了,便是真的承認,輸的一敗塗地了。
「長平候所說的那個傳話的侍從,少掌使府上可曾查出來?」
采薇搖搖頭,「少掌使夫人翻遍了整個陳府,亦沒有尋到衛侯爺所說地人的蹤跡。」
衛子夫的心便漸漸的沉下去。其實,本來就該料到啊。就如她吩咐下去傳旨蕭方和陳阿嬌的內侍,不也是消失了痕跡麼。本就不該,心存僥倖。
「那麼,皇上是怎麼處置陳阿嬌的?」衛子夫撥著殘弦,心不在焉的問。
「這……,」采薇采青互看一眼,都有些遲疑。
衛子夫心下煩悶,怒道,「有什麼不可說的?」
總不至於,無聲無息地揭過去吧?
采青無奈,稟道,「皇上讓陳娘娘帶著悅寧公主,暫時回堂邑候府了。」
衛子夫地心便乍然一空,彷彿所有出盡全身力道的拳,俱打進柔軟地棉花。精神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