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瘦盡燈花又一宵
劉徹掃過般若殿左右,冷笑一聲道,「好奴才啊,主子尚未睡下,奴才們便睡死了麼?」
阿嬌便一怔,起身道,「是我睡的晚,讓她們先下去了。——皇上怎麼來了?」她的身段裡不經意帶出的一段軟,一分纖,魅惑了劉徹的眼。
「怎麼?」劉徹含笑,眸光卻冷,「這天下是朕的,朕有什麼地方不能來麼?——嬌嬌。」
阿嬌默然,這個男人,習慣了高高在上,一出口,就將她的心情破壞殆盡。
「我以為,」她微笑著低首,「你應該往椒房殿的。」
淡淡的北風揚起簾子,吹在她單薄的身子上。
這世上,有的女子的美麗,在於嚴妝盛扮後的嫵媚嬌俏;有的女子的美麗,卻也在越是隨性之下越見的真。陳阿嬌和衛子夫俱是這樣的女子。只是,在這一刻,劉徹覺得,那樣繾綣靈秀的韻致,是天下所有其他女子不能及的。
「這麼晚了,嬌嬌如何還沒有安歇?」劉徹淡淡道,唇邊噙著一抹笑紋。
這些日子,雖然奈何不奈何,與他漸漸熟悉,,到底不曾在深夜裡獨處。阿嬌便本能覺得出空氣裡瀰漫的淡淡危險味道。偷偷瞥了瞥案上已經燃到大半的寧神香,心中稍稍安慰一些,漫不經心道。「陵兒走後,眾人睡的早,我到夜裡就無聊,偏習慣了晚睡,便睡不著了。」
案上置著一盤尚未下完的殘棋,劉徹走過來,捻起一枚棋子,道。「那朕便陪嬌嬌下一盤棋吧。」他的語氣幽微,聽起來殊無歡喜之意。
阿嬌含笑應道,「好啊。」轉身吩咐道,「去沏一壺熱茶來,記住,沏的濃一些。」
「皇上知道,」她坐在他對首,執起黑子。道,「阿嬌是最不擅長圍棋地。皇上若不嫌委屈的話,便陪阿嬌下一盤五子棋吧。」
「哦?」劉徹倒是飽含興趣,道,「怎麼下?」
「其實很簡單。」她便細細說了。劉徹含笑聽著。輕扣棋子在棋盤,在雪夜裡便起了清脆的聲音,道,「那之前嬌嬌與陵兒下的便是這種棋了。」
「是啊。」阿嬌含笑道。
成續端茶。掀簾入內,新烹的綠茶尚燃著熱氣,古樸的碧玉雙螭杯觸手溫暖質感,最適合在冬夜飲用。劉徹端起一盞,道,「嬌嬌總是知道這些希奇的東西的。」語意深長。
「都是一些不值一提地小玩意罷了。」阿嬌微笑啜茶,舒服的瞇了眼。沒有察覺,對首。劉徹的眸光更深了一些。
濃茶最是醒神,在這樣深的雪夜裡,她既不敢裝作睏倦以示送客之意。也不想著意惹怒劉徹陷自己於更危險的境地,只好強撐著清醒,希望平和相處到天明。雖然也知道希望渺茫,可是要她俯首貼耳,到底還是做不到。
五子棋最是簡單,劉徹下了幾盤便得心應手。阿嬌打疊精神應付。不過落了個互有勝負。卻聽得劉徹低低笑道。「很久沒有人像嬌嬌一樣,這麼認真跟朕下棋了。」
阿嬌靜默不語。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不會有人想在這點末節上惹怒你。
其實,在某種程度上,我也是懼你的。只是因了對你的瞭解,你這樣地君主,不會做對不住自己利益的事。
到頭來,還是我的身份庇護了我。
陳阿嬌便覺得劉徹的手欲撫過臉頰,反射似的避讓。劉徹卻冷哼,扣住了她地腕。
本能的欲掙脫,卻又不敢用全力。只覺得劉徹的手像鐵一般堅固。劉徹,本來就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君王。他少年時練擊劍騎射之苦,阿嬌都知曉。想起來地時候,卻連腰都陷落。
「嬌嬌。」劉徹喚著,神情歎息,緩緩趨近她的頰。她望進他的眸子裡,那麼黑的眸子,掩了針鋒相對時的銳利,便深的像一片海洋,有著曖昧的氣息。
那麼熟悉的目光。那麼熟悉地人。
她怔住。記憶裡一些片段,在頃刻間,如排山倒海而來。
少年時牽手的劉徹。
說著金屋藏嬌的劉徹。
第一次親吻時的劉徹。
大婚時的劉徹。
從背後擁住阿嬌的劉徹。
說著必不相負的劉徹。
有著雄圖大志的劉徹。
新政受挫地劉徹。
為了衛子夫和她抗衡地劉徹。
無情離去的劉徹。
便如冷水淋頭一般,驟然清醒。連眸子也通透。
劉徹地唇,留連在她的頸項。濕熱溫軟,令她幾欲顫抖,渾不似他的人,殘酷冷情。她側身,擺出一個拒絕的姿態。神情倔強。
「嬌嬌。」劉徹瞇眼,不悅喚道,「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想要如何?」
「我什麼都不想要。」陳阿嬌神情淒愴,仰視他的眸,道,「我只是做不到,做不到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就像這些日子以來一樣,你在你的未央宮當你的君王,我在我的長門宮過我的日子,不好麼?」
「不好。」劉徹抿唇,他的唇很薄。她一向都知曉。因此當他的唇裡吐出那麼冰冷的話,她也聽到麻木。「嬌嬌,你當知曉,無論你以什麼身份,都沒有權利說這個不字。」
他的胸懷貼著她的身子,阿嬌暗恨為何會因為天晚將眠,穿的如此單薄。熱力一點點滲到肌膚。陌生而又慌亂。
劉徹便在這樣的慌亂裡抱緊了她。欲解衣裳,她抿著唇,掙扎。卻覺得他的手像一團火焰,所到之處,驚起肌膚地戰慄,不覺左右支拙,到底失守荊州。
「嬌嬌,」她便聽見他貼著她的耳讚歎道。「你實在是美麗。」有些熱,有些冷,在迷茫裡睜了眼看,仿若錯覺,竟在劉徹的眸底看見一抹憐惜。
那是她曾經那麼愛,又那麼恨的人。近了身,方知熟悉,原是刻在骨子裡的。
心底湧起兩道聲音。一個是愛之欲其生的阿嬌,有著淡淡的期盼,歡喜,另一個是恨之欲其死的阿嬌,很想一腳踢他下去。放聲罵個痛快。從阿嬌和雁聲地靈魂合而為一之後,她再也沒有經歷過這樣仿如靈魂拉扯的茫然。仿如水火,不能動彈。
他在她被這兩道聲音拉扯而不能動彈之間抱起她,「嬌嬌。」劉徹含笑望她。目光中有些驚奇,又有些好笑,「你怎麼像從未……?」便住口不說,她的肌膚光滑如緞,著實讓他愛不釋手。
阿嬌覺得委屈,從某個角度上說,她的確從未經歷過這個,怎麼抗的住萬花叢中過的劉徹。更何況。其中還有一種情緒,叫愛。
明明恨透了厭透了想要棄之若鄙履,卻依舊在下一次見面時勾起心中一段情懷的愛。
很多時候,愛是讓人無能為力的事。可以壓抑,但不能消釋。
終究走到了這個地步。她嚥下欲奪眶而出地淚,睜著眼睛,看著那個近在咫尺的人。有愛,也有恨的人。
他亦漸漸情迷。呼吸急促。解不下心衣,不耐煩。扯了開去。
阿嬌蹬他,欲越過去拉扯被子。卻被劉徹纏住,著意抗爭著身上的熱與記憶裡地片段,再也顧不上他的舉動。
劉徹的手,在她的腰上流連良久,吻住阿嬌地唇,漸漸滑了下去。
她吃了一小驚,便去咬他的唇舌,他笑著閃躲。這一刻,再不見冷血帝王的蹤跡。
「嬌嬌,你是我的。」他在她耳邊如宣誓般道。
她倔強的瞪著他,一口咬在他的肩上。
燈花畢駁,那香,卻漸漸燃燒到盡頭,只餘灰燼。
劉徹吃痛,但並沒有掙扎。
一滴淚水,到底落在了他的肩上。溫熱,卻有著灼燙地痕跡。
欲不去想,感覺就欲發清晰。只覺一寸一寸的熱,有些疼痛。
他的溫度,燃燒著你的溫度。
那麼親密的人,終成傷害。
阿嬌閉了眼,專心去感受。不知不覺間,口裡漸漸鬆了。
齒痕裡帶著深暗的血色,漸漸凝固。阿嬌怔怔地看著,大局已定,心下卻茫然,明明無數次相愛地那個人,離的久了,連手指都不知道怎樣擺。明明那麼陌生地那個人,卻在這一刻,身體比世上任何的人都要親近。怎麼去面對。
不過是一點點放棄罷了。
至少在這一刻,他們是塵世間,最相近的兩個人。看不見,之前或是之後的,針鋒相對。
忽然覺得很累,想閉了眼,睡一場,將一切當作一場夢。卻在內心深處明白,一切真實的無法否認。
劉徹憐惜的看著阿嬌,長髮披散躺在床榻上的阿嬌,眼中有著深思。和阿嬌夫妻那麼多年,他自問對她的一切熟悉的如同俯身低視掌中的指紋。卻在那一刻迷惑了。
他的目光掠過阿嬌的身體。一樣的身體,相同的敏感,是離別了太久麼?那麼熟悉,卻帶著一點點陌生味道。彷彿她的身體裡,住著一個不同的靈魂。看著她,從倔強,一點點到迷茫,從僵硬,一點點到柔軟。眼底的冰意終於被他一點點融化,融化成一片嫵媚的迷濛。這一刻的阿嬌,美麗的令人驚歎。
而他,能夠留住這樣的美麗多久?
汗滴漸漸從他額上滴下,漸漸冷靜。
劉徹慵懶的抱起阿嬌的腰,含笑喚道,「嬌嬌,」。
阿嬌卻翻過身去,起身披衣。
劉徹的眸便一點一點的冷下來,「嬌嬌。」燭光下,阿嬌的腿亦是極修長的,閃著漂亮的光澤,極是動人。
「皇上已經拿到想要的了。可以回未央宮了。」
飄搖的燭光掛在她垂下的睫毛上,投下一片陰影,極為誘人。劉徹卻沒有注意,「嬌嬌是這樣想的麼?」他冷笑道,聲音極是不悅。然而陷在深深的自我厭棄中的阿嬌顯然沒有在意。只低下頭去,姿勢倔強。
劉徹不怒反笑,「好,很好。」他起身,喊道,「來人。」
侍候在簾外的內侍戰戰兢兢的進來,服侍劉徹穿衣。因驚懼過甚,動作有些重,劉徹揚眉,欲待發作,瞥見阿嬌,硬生生忍了下來。
「擺駕回宣室殿。」劉徹冷聲道。頭也不回的走出了般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