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此花開盡更無花
堂邑侯府遠湘亭
「臣,陳越,陳商,陳軫參見皇上。」
遠遠的,劉徹坐在亭上,淡淡道,「各位表兄,請起吧。」
「謝皇上。」
堂邑侯陳越帶著兩位弟弟上了庭,躬身道,「聖駕來堂邑侯府,臣未遠迎,實在罪過。」
「是朕未曾讓門人稟及,越表兄何罪之有?」劉徹揚眉,微笑道,「今日朕是來賀姑姑壽誕,卻不是讓姑姑一家來陪朕的。各位表兄,坐下吧。」
陳越告了個罪,方才坐下。道,「其實未央宮應有盡有,今日皇上造訪,臣也不敢有所誇耀,唯這碧釀春酒,卻是陳娘娘知我好杯中物,特意送來的,與淮南桃花妝酒,堪稱天下雙絕。皇上定要嘗嘗。」
「哦?」劉徹抬首,望他似笑非笑道,「阿嬌用物奇異之處,朕已經領教過了。今日她帶著陌兒,初兒回府賀壽,可有打擾堂邑侯之處?」
「這……」陳越小心打量了一下皇帝左手的母親面色,斟酌答道,「陳娘娘乃是從堂邑侯府所出,家母極愛,府中一應擺設悉如舊時,焉有說打擾之理?」
說話間,已有侯府下人將碧釀春斟上,楊得意驗了毒後,奉上給劉徹。
「果然是好酒。」劉徹端起酒盅在手上把玩,由衷讚了一句。酒質清洌,酒香濃郁。
「這麼說,」他略側身,望向陳阿嬌現在所在的抹雲樓,眼色深沉,舉起杯中酒,一飲而盡。「阿嬌現在在那邊。」
「是的。」
碧釀春入口甘醇,回味綿長。劉徹不由多喝了幾盅。含笑向館陶大長公主,正要說話,忽覺頸項上泛起一陣癢,身側楊得意一聲驚呼,「皇上……」
「酒宴有毒?」馬何羅嘴間冷冷蹦出幾個字,佩劍出鞘。
「堂邑侯府的酒宴,不可能有毒。」劉嫖沉下臉來,面上威嚴,三朝公主的氣勢讓馬何羅不敢上前。把眼看劉徹,劉徹道一聲,「不妨事。」正伸手去摸,只覺頸上泛起一些紅疙瘩,不多時,連面上也有稀疏幾點。
「好像……是疹子。」楊得意猶豫道。
陳越陳商兄弟對視一眼,陳商呀的一聲叫出聲來。
「怎麼了?」劉嫖皺眉,不悅道。
「大司農桑弘羊將酒送到府上時,曾經玩笑提到過,陌……皇長子殿下就是不能沾酒的,他初到長安的時候,曾經喝過一次,結果渾身就泛酒疹。是阿嬌用藥才給鎮下去的。」陳商道,偷偷望向劉徹,嘀咕道,「皇上與皇長子是父子,說不定……」
「不太可能吧。」楊得意道,尖細的嗓子有些突兀。「皇上從不禁酒。以前也不曾出過這般事呀。」
「可能是,」陳越猶豫道,「碧釀春酒據說是蒸餾所出,濃度遠比一般酒要高。皇上這才有所反應吧。」
「佳霓,」劉嫖當機立斷,吩咐道,「速到抹雲樓轉告陳娘娘,讓她準備治療酒疹一應藥物。皇上,」她轉首向劉徹,道,「總是說,疹不見風,遠湘亭風大,還請移駕抹雲樓吧。」
「酒疹?」陳阿嬌目瞪口呆,聽完侍女佳霓稟話。「皇上以前從不出酒——」她話未說完,已經想通其中關鍵。淡淡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取點甘草加杜衡,葛花,藿香,送過去。」
「是。」佳霓福了福身,乖巧退下,臨走時怪異的看了一眼一邊笑的揉肚子的劉陵。
「你好歹收斂點。」陳阿嬌瞪她,自己也掌不住笑了。
「娘親,」劉初撇撇嘴,「不過就是出酒疹麼。哥哥也出過,有什麼好笑的?」
「早早,」劉陌喊道,有些窘迫。
「沒錯。出酒疹沒什麼好笑的,但是」劉陵好容易掙扎著說出句話,出酒疹的人不對啊。她想像著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漢武帝,劉徹一身酒疹的模樣,又忍不住笑了。
「陵兒有什麼好笑的?」樓外傳來淡淡的聲音。
劉徹進來的時候劉陵還在笑,終於漸漸收斂。坐在椅上微微抬首,看向樓前。
在館陶大長公主和楊得意的簇擁下,劉徹走進來。
阿嬌亦回首,彼時劉徹站在樓中,逆著光,看不清神情。臉上雖泛起紅疹,態度依舊閒適,並沒有陌兒那次那麼嚴重。乍眼看去,沒有折損太多俊朗。
原來,漢武帝劉徹,說到底,也是一個普通人。
她垂眸,忽然間心思就一開,將心底深處對他的一絲畏懼放掉。
「娘娘,」佳霓趕回,稟道,「您要的藥已經全部拿來了。」
「好了,將藥放下,你下去吧。」劉嫖吩咐道。
「是。」
「飛月公主,昔日聽荼夫人說起你的一些事。我頗感興趣。」劉嫖含笑道,「你不妨和我一起來,我們單獨說說話。」
劉陵明白她的意思,打量了一眼阿嬌,淺笑道,「大長公主相邀,敢不從命?」
「陌兒,初兒,你們也一併跟來吧。」
陳阿嬌哭笑不得的看著母親帶走了抹雲樓裡所有的人,楊得意也悄聲退下,掩了門。
頃刻間,抹雲樓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劉徹沒有說話,緩緩走到窗前,窗下置著一架古琴,琴聲小巧古樸。
「嬌嬌,」劉徹喚道,撫摸著琴身。「朕記得,小時候你學琴那一陣子,非常的不耐煩,將這具聽雪琴砸在地上,琴底座上留下一條痕印,就是當時所為。」
「不對,是琴身,那條痕印在琴左幫。」陳阿嬌含笑道,「可能年深日久,皇上記差了。」
「唔,」劉徹淡淡應道,撫過琴左側,觸手凹凸,果然有一道痕印。
「那個時候,你學琴,朕學篴(漢代以前,橫吹豎吹的單管樂器統稱為笛或篴。)似乎都很頑皮,將教的師傅都氣的不輕。」
「明明皇上比阿嬌聰明多了,怎麼如此謙虛呢?」陳阿嬌不在意的低下身去,道,「謝琴師都說,我要有太子一半聰慧耐性就好了。」
劉徹默然,許久,回身若有所思看著她,「小時候,嬌嬌是最討厭唸書的,結果,現在卻連各種藥材的藥性都記得下來。」他望著阿嬌開始為他配置藥量搗制,悠然道。
「小時候,徹兒也是個很可愛很貼心的孩子呀,現在卻變的多疑,陰贄。人總是會變的,不然如何成長?」
「坐下,」她指了指椅子,道,晃了晃手中的草藥,「抹藥。」
「阿嬌姐,」劉徹倒也不生氣,應言坐在她之前坐過的靠椅上,閉上眼睛,淡淡道,「徹兒還是比較喜歡你喊我徹兒。」
她不由一怔,少了那雙銳利的黑眸,劉徹的神情平靜,差點讓她相信,這個男人,至少在這一剎那,說的是真心話。
「覆水難收。」她淡淡道,「過去的總是過去了。不論是稱呼,還是情分。」
……
「為朕彈支琴曲吧。」
「哦?這要求,是皇上以皇上的身份在命令我麼?」
「嬌嬌,」他睜開眼睛,眸光銳利,「你莫忘了,朕亦是你的夫君。」
「呵,」她冷笑道,「若如此,我拒絕。」
「嬌嬌,」劉徹瞇眸,但還是極度忍耐,冷聲道,「你不要太挑戰朕的脾氣。」
「兩個人互相妥協,總是因為希望從對方身上得到回報。」她盯著他的眸,一字一字道,「我現在無所求,也沒有好失去的,所以,也不必委屈自己來迎合你了。」
劉徹伸出手,握住她欲抽離的掌,「可是,如果朕不准呢?」
劉徹的手掌很熱,很堅定,那是一雙屬於帝王的手,卻,不是她願意傾心相隨的男人的手。
「皇上,」她淡淡道,「我要喚人來收拾一下呢。」心如止水。
近在咫尺的雙眸,那麼熟悉的眉眼,卻變了目光,清澈如水。不是記憶中那雙總是帶著癡狂的眸子。
劉徹終於可以相信,從陳阿嬌回到宮廷開始,那份與他之間的疏離與冷漠,並不是所謂的欲擒故縱的手段,都是陳阿嬌真實意識的反映。
據聶蒙回報,當年阿嬌自重傷被申家農婦救起後,一直待在長安郊村,先後與蕭方,桑弘羊,郭解,柳裔相逢。待劉陌,劉初出生之後,隨師傅蕭方返回唐古拉山。
劉徹低下頭,掩住眸子裡的陰翳,並不是特別出眾的經歷,如何能鍛造出一個全新的靈魂?
「嬌嬌,」他望著窗外一片片的菊花,開的燦爛,連雲似錦。
「你似乎從小就喜歡菊花。」
「自然,」陳阿嬌微笑吟道,「不是花中偏愛菊,此花開盡更無花。」
「好像,菊花開過還有梅吧。」劉徹望著她,眸中含笑,緩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