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未央宮裡無風月
元朔六年初始的風波,無聲無息的在再度的漢匈戰爭中掩過去。
二月
後弟大將軍衛青率十二萬騎軍從定襄郡出塞,麾下有公孫敖,公孫賀,趙信,蘇建,李廣,李沮,柳裔七將軍。令公孫敖,公孫賀為前鋒;趙信,蘇建為左翼,李沮,柳裔為右翼,李廣為後將軍,進攻匈奴。
柳裔緩緩行在軍隊中,尚在回憶舊事,年初的變故,他冷眼旁觀,沒有插手,也沒有說話,終究走到這一步,是不甘,也是慶幸。別的人可以將這場風波輕輕揭過,但他不可以,衛青也不可以。所以,這場戰爭中,二人漸行漸遠。畢竟,他是衛子夫的弟弟,他卻是雁兒的哥哥。
他尚要感念衛青並無公報私仇之心,否則的話,戰爭是最容易讓一個人消失的地方。
「將軍。」薛植輕聲喚道,「陳少爺,真的是從前的皇后娘娘嗎?」
「是啊。」柳裔回神,輕輕答道。
「真不可思議呢!」薛植歎道,尚有些咋舌,「那陳娘娘那麼好,皇上怎麼捨得廢掉她呢?」
柳裔失笑,這世間的事若真的都像這個少年眼中的黑白分明,當有多少。「走了,」柳裔抽了一記馬鞭,「戰場上可沒有什麼道理好講。」
是役,漢軍斬首數千級而還。
接到戰報的時候劉徹正在未央宮中長廊上緩緩行走,聞言唔了一聲,自元光末年後,漢匈對戰,已是勝多敗少,所以這次聽說,劉徹並沒有特別作色,但他心情還是明朗了一些,只覺得御苑裡的春光,比往常濃艷不少。
「你叫霍去病?好奇怪的名字。」他聽見女孩柔軟的聲音,好像春日裡最好的黃鸝啼啾,婉轉動聽。
陽光裡傳來霍去病冷冷泠泠的應答,「你的名字又好到哪裡去?」
身為大漢皇朝年級最小的公主,也許是因為自幼流落民間,悅寧公主罕見的卻沒有多大的脾氣,不像嬌生慣養的陽石和諸邑。當然,大漢帝國的皇長女,衛長公主也有著柔順的脾氣,但是卻不及悅寧公主開朗明亮。當年雖與霍去病在期門校場有過一場爭執,悅寧公主卻也不曾記仇,這個沒有母親伴在身邊的女孩在這詭譎的未央宮中居然也過的溫和安寧,不曾行過一步差,踏過一處錯,不由讓宮人們嘖嘖稱奇。
「我的名字是有寓意的哦。」劉初笑瞇瞇的道,「娘親說她給我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一首詩,『人生若只如初見,』」她悠然吟道,「如何?是不是很好聽?」
「我平生不愛詩文,不過這一句聽上去卻是蠻好的!」霍去病沉吟了一下,雖是烈性男兒,也不禁為詩意動容。
「是吧?」劉初驕傲的笑起來,「全詩是這樣的: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雨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今日願。」
「不過又是一首宮怨詩罷了。」霍去病的聲音冷下來,「無趣。」
「青菜蘿蔔,各有所愛。」劉初也不生氣,微笑道,「娘親說寫這首詩的是個著名的騷人,他是個真性情的人,很多詩都至情至性,有一首詩,你必是喜歡的。」她吟道: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夜深千帳燈。」霍去病想像著那樣的景象,只覺心中豪氣翻騰不止,長笑道,「飲烈酒,騎快馬,馬踏匈奴,刀掣狂胡,大丈夫當如是。」一腳踏上身邊假山石,迎風而立。
「哼。明明是羈旅詩,你也能聽出這味來?」劉初含著薄怒,低下頭去,「你只知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又可知『一將功成萬骨枯』?又可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霍去病一怔,含笑道,「小丫頭,你也未免想多了吧?」他正色道,「想匈奴常犯我邊關,殺我子民,虜我婦孺,不該飛馬踐踏麼?」
「我又沒說不該。」劉初小聲咕噥著,「只是要你記著,你身後的,還有一條條人命,不要逞意氣,任意揮霍。」
霍去病一笑,揉揉她的頭髮,不經意間瞥見假山盡頭的長廊緩緩回身的背影,寬廣的袖口在風中飄蕩,代表尊貴的黑色金錦,未央宮裡有資格的只有一個人,他的笑意凝結在嘴邊,低頭看看這個嬌憨聰慧的女孩,這番變化,是好,還是壞?
不遠處的涼亭,衛少兒疑惑的望著這邊假山,問道,「娘娘,你放任去病和悅寧公主接觸,有什麼……意圖?」
「二姐放心。」衛子夫背對假山而坐,大長秋采蘋上來為她添上茶水,衛子夫端起來抿了一口,「去病是皇上和本宮最看重的外甥,本宮斷無對他不利的意思。」她放下茶盞,眼中蔭翳,「陳阿嬌以為將一個女兒送進宮來就可以拉回皇上的心思,本宮偏要她賠了女兒又折兵。」
「娘娘何須費如此大心思,」衛少兒不以為然道,「區區一個毛丫頭,又是在未央宮裡,娘娘身為皇后,不是想要她如何就如何?」
「姐姐,」衛子夫厲聲喝道,見衛少兒嚇白了臉,方軟下神情,淒然道,「姐姐,幸得這兒都是自己人,方纔的話,以後莫要說了。」
「世人皆道我是皇后,尊崇無極。卻不知皇后再大,上面還有個皇上,當年勢大如阿嬌皇后,還不是說廢了就廢了?劉初被接進宮裡,是皇上要她好好的,我若拂了聖意,對衛家便是滅頂之災。但去病不同,去病年少飛揚,最得女孩子的心,他最驕縱的兩個表妹,還不是在他面前乖巧的很?陳阿嬌敢把女兒獨自扔在宮裡,我就要她得到女兒不和她同心的結果。」
衛少兒面色奇異,哭笑不得,「娘娘的意思,莫不是……悅寧公主還是個五歲多的孩子啊。」
「這最容易讓人看穿,卻也最有效的方法。」衛子夫微笑道,「怎麼,你對去病沒有信心?」
「可是,」衛少兒囁嚅道,「我怕去病性子梗,不會同意這樣做的。」
衛子夫不說話,目光有些歎息陰沉,「他必須同意,因為他得知道,說到底,他也是衛家的人,衛家容,他榮,」她輕輕抱著懷中的劉據,「衛家損,他損。」
「姐姐,」輕娥刑氏微笑著走近閒坐在觀瀾池前餵食池魚的李姬,「小妹剛剛從敷香殿看閎殿下過來,就看見美人姐姐在這裡,姐姐可真是悠閒啊。」
李芷輕輕撒下手中最後的魚食,微笑著挺著肚子回身,她已經懷有四個月的身孕,接過身邊侍女聞心捧的絲帕,輕輕拭手,「閎殿下可好?」
縱然已有同侍君王的緣分,這麼多日子來,刑輕娥還是讚歎的看著面前的女子,眉若春山,髻若浮雲,形容舉止之間,有如拂風弱柳,正是因為有如斯風神,才在有如民間女子神話的衛皇后與前些年獨佔皇寵的王夫人之後,邀得皇上的愛憐吧。
「閎殿下倒是好著,只是王姐姐有點……」邢輕娥字斟句酌著說,「自悅寧公主回宮後,宮中皇子皇女的序齒就有些混亂。」她努努嘴,「最恨的,大概是椒房殿那位吧。」
李芷微微一笑,「妹妹既然這麼誠懇,那麼姐姐也跟你透句實話,這是先頭兩個皇后之爭,我們做妃嬪的,就不用跟著參合了——聞心,這梅子不錯,下回讓尚膳間多送些過來。」
「是。」聞心屈膝答道。
「姐姐肚子裡有小皇子,當然這麼說了。」邢輕娥有些不忿,歎道,「也不知先頭那位陳皇后哪來這麼好運氣,居然育有一位皇長子。」
「妹妹怕是進宮的晚,沒有見過這位陳皇后吧?」李芷無力久站,攙著聞心,扶著腰坐下,意味深長的看著她,「當年陳皇后盛極一時之時,連皇上……」都必須避讓其鋒呢!「陳皇后與皇上有幼年的情分,就算被廢,她的出身還是擺在那裡,館陶大長公主愛女心切,能做出什麼,難以預料。我尚記得,祭祖大典時,陳皇后一身典服出現在皇上身邊,那份氣勢,哼哼,」她冷笑著,「衛皇后卻是再也難及的。」
「姐姐的意思是,」邢輕娥眼睛閃過一絲訝然,「事到如今,陳皇后尚有一戰之力?」
「一戰之力?」李芷苦笑,「妹妹說的不錯,這未央宮就是一座戰場。誰勝誰負,卻要皇上說了才算。陳皇后此番破釜沉舟,若無七分砝碼,如何相信?這場戰爭,」她捻起一枚梅子,放入口中,「你,我,還有敷香殿的王美人,只須袖手旁觀,就好。」
「呵呵,」邢輕娥卻輕笑起來,望見遠處假山皇后的服飾和衛少兒的身影,「看來陳皇后尚未回宮,這場戰役就打響了呢。」
「妹妹說錯了,」李芷微笑著糾正,「應該說,在這座未央宮裡,戰爭從未結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