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豈因生恩忘當年
「大長公主有命,所有人出府去搜尋初公主的蹤跡。」到了天快亮的時候,還沒有搜到劉初的蹤影,劉嫖終於沉不住氣,作出這樣的命令。
「是。」眾人領命,腳步聲紛沓湧出府門。
過了一會兒,陳阿嬌閨房的門扉被推開一點點縫,早早從門縫中閃出來。躲在陰影裡仔細打量,黑色的天空上沒有星星,一彎清麗的月亮掛在天邊,顏色淺淡。偌大的堂邑侯府沒有什麼人影,所有的人不是出去尋找劉初就是太過疲累回房打盹,劉初很輕易的溜出西側府門。從堂邑侯府西側府門出去是一道長長的巷子,穿出巷子在向西折去走一陣時間就可以到達西勝華門。當初娘親帶哥哥和她來過後,她曾和哥哥專程來過這裡,看過地形。娘親和哥哥會在城外某個地方等自己,早早這樣想,加快了腳步,卻在巷口停住。
天邊漸漸有了一點淡淡的白色,早早瞥見巷口有一個乞丐伏在地上,他的腳邊瑟縮著一個小叫化,蹲在風中,二人都面黃肌瘦,衣衫破爛。
過了一會兒,一個身穿叫化裝的小女孩走出巷口,她的衣裳下擺有被暴力撕去的痕跡,但因為叫化裝本就破破爛爛,也就不引人注意。臉上,手上都塗了一層淤泥,遮住雪白細膩的膚色。沒有人會相信他們大漢朝一個剛剛擁有公主地位的五歲的小女孩會裝成叫花子溜出城去的,她在心底得意的想,緩緩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此時還沒有多少人,稀稀落落的。有些人察覺城中奇怪的氣氛,議論紛紛。
早早跟在一隊出城的農人身後,緩緩走近城門。她已經可以看見城門上高高飄展的旗子,以及士兵穿著牛皮甲衣英武的臉。
早早略低下頭,彷彿可以看見娘親站在城外微笑的臉,哥哥笑著對她說,「早早,我等你等了好久哦。」
快要走近的一剎那,她一頭撞在一個人懷裡。歡喜的心漸漸冷卻下來,慢慢仰起頭去,黑色的錦布織成的華貴衣裳,上繡四方雲和蘇紋如意繡。他的個子很高,早早很用力很用力的仰起頭,才可以看見他的臉。
看不出表情的臉色很平靜,濃黑的眉下有著一雙深幽看不出情緒的眼眸,很薄很薄的嘴唇,和哥哥一樣。早早忽然不敢與他對視,輕輕瑟縮了一下,低下頭來。
「怎麼不跑了?」劉徹的聲音很平淡。他看著腳下玲瓏似粉雕玉琢的女孩子,她的身子好小好小,還不到他的大腿,披著破破爛爛的衣裳,一發顯的楚楚可憐。
很像,很像小時候的阿嬌。
劉徹想起昨夜,聶蒙來向自己覆命。
「長門宮中的女子,是假的?」
聽到這個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答案,劉徹心下一片蒼茫,他不知道這樣的情緒反應應當叫做感慨,還是憤怒。
「是的。」聶蒙跪在地上稟告,「昨日我奉命去長門宮見陳皇后娘娘,娘娘面色平靜,說去換件衣裳,然後裡面就傳來奴婢驚呼聲,娘娘就投繯自盡了。奴才去請宮中資深的老嬤嬤來驗身,老嬤嬤說這個皇后娘娘不是真的。當年娘娘大婚驗身,娘娘的身上某處有胎記,而長門宮內的女子身上沒有。」
他從最近一日發生的變故,敏感的察覺到皇上心中對廢後又有了感覺,雖然不知道這感覺最終會將事件導向哪個走向,他卻仍將廢後稱作皇后娘娘,而如今看來,皇上並沒有反對。
陳阿嬌身上的胎記,劉徹自然知道,位置太過曖昧,老嬤嬤的確不敢宣之於口。
阿嬌,她在什麼時候,就離開了長門宮呢?
怪只怪自己太篤定,阿嬌離不開自己的掌控,怪只怪自己再也沒有到過長門,辨認不出她的真假,怪只怪……被廢後的阿嬌困居長門,他不允姑姑去看,怕她們聯手鼓搗個什麼出來,怪只怪……
他閉了閉眼,將心中的些微痛悔憐惜眨掉。煩躁的走了幾步,
「你倒是很聰明,朕等在這裡,原不指望看到你。但你竟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真不像是才四歲半的孩子。」
「哼。」早早不答,低頭看著自己的鞋子。
鞋子上破了幾個洞,甚至可以看見她晶瑩玉潤的腳趾,劉徹看的氣不打一處來,訓到,
「你看看你,堂堂大漢公主,這幅模樣,成什麼體統?」
「又不是我要當這個公主的。」早早驀的仰臉,對著他大喊。
「你。」劉徹只覺得心頭一把火燎過,揚起手掌,卻看見早早閉著眼,驚懼的神情,淚水劃過她嬌嫩的臉蛋,襯的巴掌大的小臉蛋,宛如梨花帶雨,再也打不下去。
他放下手,回頭冷冷吩咐道,「帶公主上車。」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早早拚命掙扎,卻敵不過宮人的力量,終於被拉上車。當車輪轉動離開的時候,早早終於絕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劉徹掀開窗簾,望向窗外,不發一語。
馬車緩緩的經過,行經四水橋,奔向未央宮。北門的禁衛軍遠遠看見配有飛龍車飾的馬車,知是御駕,打開宮門跪接。馬車徑直入宮,在宣室殿門前停下,楊得意在車外恭敬道,「陛下,到了。」
早早的哭聲早漸漸弱了下來,此時卻還沒有停止。哭久了只覺得臉上黏膩黏膩的,胡亂用袖子抹過,卻不妨袖上儘是塵沙,嗆的咳嗽起來。
車簾掀起的時候,楊得意眼角瞥過,也不覺嘖嘖稱奇,這個初公主,雖然年齡尚稚,衣著破爛,但坐在哪裡,哭的一塌糊塗,狼狽不堪,卻顯出一種大漢公主的高華氣度來。相形之下,衛皇后所育的三個真正的公主反而遠遠不及。
劉徹回過頭來,淡淡的「唔」應了一聲,瞥見早早不露痕跡的往車角退縮,心火又上,冷哼了一聲,在楊得意的驚呼聲中,一把將早早小小的身子扛在肩頭,跳下車去,逕直往宣室殿行來。
早早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覺的上下顛倒,頭昏腦脹,剛剛收住的淚水又哇的一聲洶湧而出,手腳亂打亂踢,在一旁眾宮人目瞪口呆中,劉徹扛著早早,走上了階梯,這才看見階梯上立著的的衛長公主劉斐。
「衛長?」
「父皇。」劉斐匆匆行禮,「母后說弟弟病症還是反覆,請父皇去看看。」她本是被母親派來等候在宣室殿前,希望攔住劉徹去椒房殿看看她們母女和弟弟。但眼前的情景讓一向循規穩重的她險些忘記了如何說話。
「朕等會會過去,」劉徹淡淡道,沒有注意到劉斐蒼白的臉色,「你回去吧。」
「是。」劉斐低首應道,再抬起頭來,劉徹黑錦的衣裳已經消失在昭陽殿大門內。
將早早摔在厚實的地毯上,劉徹不顧自己衣裳上的污漬,冷冷道,「你鬧夠了沒有?」
早早骨碌碌從地毯上爬起來,一塊玉珮從衣襟中露出,她急忙將它撿好,小心翼翼的打量著他,「你放我出城我就不鬧。」
「好大的膽子,很久沒有人敢對朕說你了,叫父皇。」
劉徹的眼一瞇,剛才的一幕他自然注意到了。阿嬌在京城擁有的財力不容小覷,早早擁有一塊玉珮自然不出奇,但剛剛他分明就瞥見了那塊玉珮上的皇家印記。
「我才不叫,」早早大聲抗議,「叫了不就是承認……」她急匆匆的停口,險些將舌頭咬住。
劉徹冷冷道,「朕需要你承認?朕本來就是。」
「你才不是!」早早激動的幾乎跳起來,「我和哥哥哭著喊著要爹爹的時候,你在哪裡?他們說我們是沒爹的孩子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早早以為今天早上她已經哭的夠多了,下一刻她發現,水霧又一次遮住了眼簾,空曠而莊重華美的宣室殿在眼中一片模糊。
劉徹心頭淡淡一震,想要說話,第一次嘗到不知道說什麼的感覺。許久,才冷哼道,「你不是還有個很了不得的娘親。」
「娘親再好也不是什麼都幫的了我們的。」早早抽抽噎噎道,「我們從唐古拉山坐車到長安的時候,有一天在驛站落腳,和驛站裡別的小孩子玩,他們問我,我們爹爹是誰,」她擦擦眼淚,「哥哥沒答出來,他們就笑我們,哥哥很生氣,和他們打架,哥哥雖然學了功夫,但到底還小,他們又欺負我,哥哥都護著我,哥哥說不能跟娘親說,娘親會傷心的。」
「後來,我去問娘,為什麼我沒有爹爹。那時候我只以為爹爹死了,心中好難過。好難過,可是娘親說,說是爹爹不要我們的,娘親說爹爹不要娘親,也不要娘親肚子裡的哥哥和我,娘親也掉了眼淚。哥哥罵我說我把娘親惹哭了,哥哥說,哥哥說我們有娘親就夠了,我們不要爹爹。是爹爹先不要我們的,是爹爹先不要我們的,不要娘親,不要哥哥,也不要我。」
「嗚……是你先不要我們的。」
那一剎那,劉徹站在空曠的殿中央,只覺的一把很鈍很鈍的刀輕輕的磨在自己的心頭,明明沒有感覺到多少疼痛,卻分明心慟如焚。自從他成為皇帝之後,他做的事,從不曾後悔。廢掉阿嬌的時候,他想他也不會後悔。他以為他厭了她,她太刁蠻,太單純,所以廢了也不可惜。可是卻讓她流落在外,那樣一個刁蠻驕縱的女子,如何在這塵世裡浮沉求生活,還帶著一雙兒女?可是這一刻,他分明聽到自己心痛的聲音。阿嬌當初,也是這樣痛麼?原來,她的痛,還是可以讓他也跟著痛啊。
那一刻,劉斐站在殿外,只覺得一顆心一直一直往下沉,卻偏偏空空落落沉不到底。淚水一滴一滴的打濕她的衣襟,劉斐一步一步的踏在階梯上,茫然若失,她想,也許,她們已經失去她的父皇了。
那一剎那,早早忽然毫無聲息的倒下去,這一天一夜裡她經歷的變故太多,雖然自小有蕭方幫她調養身子,到底撐不住病發了。劉徹一怔,抱住她,喊道,「宣御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