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八章同一個早晨,同一片戰場
天波門,孝嚴寺,女真西路軍陣地。
曾經的天波楊府歷經百年風雨,早已湮沒在歷史的煙塵之中。當初的巍峨華堂也已變成密集的建築群,只街邊一處門樓子的大門口矗立著兩根栓馬樁,上面深刻的勒痕還殘留著楊無敵將軍當初的風光和尊榮。
太陽已經升起。
剛開始的時候還是一抹燦爛的紅色,可等那一輪鮮紅的日輪逐漸高過屋脊,卻猛然一躍,直上萬里晴空,白亮的日光就再不是人類所能夠逼視的了。
以天波門楊府舊址為圓心,方圓兩里範圍內頓時活過來了。沒有號角,沒有金鼓,一隊又一隊鐵甲女真精銳從各個房間鑽出來,整齊而有無聲地在街上集合。
街口已經被堵死,建築有簡單的街壘,尖銳的木樁從積雪覆蓋的瓦礫堆中伸出來,猙獰地指向前方。風吹來,從白色的房頂掠過,帶來陣陣寒意。
一大早,宗翰就命人端來一隻長梯,索性爬上屋頂,就那麼叉著腰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面紅色的皇宮。
他伸出手指,狠狠地從頭盔的帽簷上刮下一層白霜,捏了捏,任由那一縷冰涼順著手指淌進手腕,然後朝手肘流去。
「大宋的皇城,天下的中心。就在今天,我要讓你那面沉重的宮門在我,完顏宗翰的手中打開。」
「大帥!」一個副將爬上屋頂興奮地朝宗翰走去,沉重的腳步踩碎了一溜青瓦。
宗翰轉頭看著他,手放了下來,一滴已經被提溫烤人的雪水落在瓦面上的薄霜上:「準備好了嗎?」他發覺自己的聲音顯得有些陌生,陌生得就像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
宗翰心中突然一顫:我害怕了,宗翰怎麼時候害怕過,可……就在現在,我的心為什麼蓬蓬亂跳,好像是十多年前初上戰場時的那一天。對,應該是激動。我期待這樣的激動已經很多年了,這感覺真的很好啊!
「已經準備好了。」副將一拱手,道:「大帥,右監軍谷神將軍以前準備好的器械已經就位,只等您一聲令下就將對面的皇城砸個稀爛。」
「士卒們都吃飽了?」
「已經提前將明天的口糧下發,士卒們渾身都是力氣。」
「甚好……」宗望摸了摸腰上的刀柄:「可以開始了,讓他們快一點。」
「是。」副將用力一咬牙,腮幫子上露出兩根粗大的咬筋,他轉身朝底下做了一個手勢。
黎明的沉靜旋即被一陣沉沉的轟隆聲打破,一排又一排床子弩從各個隱秘的角落被推了出來。弩手都身著一件單薄的棉衣服,一個個弩手緊抿著嘴唇,雙手瘋狂地搖動著絞盤。一連串「吱啊」的機括聲響起,床子弩上的三張大弓同時彎成半月狀,似乎就要被這股巨力繃斷了。裝填手慌亂地抱起粗大的生鐵弩箭往箭槽上裝去,這些弩箭每一枚重達百斤,按照庫存計算,今日他們將重複這樣的動作一百次。
在看看床子弩的旁邊,亮閃閃的弩箭整齊地碼成一座小山。
這將是一場純粹由金錢和鋼鐵堆積而成的戰役,這樣的戰爭在以往根本無法想像。也只有在打進開封,奪取了一座倉庫後才變成現實。
另外一邊,身姿高大挺拔的對重式投石車矗立在擁擠的房屋之間,修長的發射臂低垂於地,每一條長臂的後端都裝著一枚磨盤大小的巨石。
而女真人的步兵則整齊地衝進掩體之中,身穿沙沙作響的鐵甲,肩扛長梯,手持兵器狠狠地盯著前面的城牆。
「大帥,下令吧!」副將見宗翰遲遲沒有下令,心中有些發急。
「等等……」宗翰覺得口中有些發乾,他又不安地往南看了一眼。那邊是河東軍的地盤,雪無差別地覆蓋在所有房屋上,那一片潔白看起來是如此的靜謐、祥和。
「大帥……」
「我總覺缺了些什麼。」宗翰看著白色的開封,瞳孔慢滿縮成一點,「太安靜了,安靜得讓人提不起勁來,士兵們也沒有殺氣。」他猛地轉身看著副將:「傳我命令,將興國坊的兩百工匠都拉到陣前殺了,以壯軍威。」
對,是殺氣。士兵們沒有見血,又剛從熱被窩裡鑽出來,身體和精神都還沒有興奮。是時候讓他們見見血提神了。
雖然女真人都喜歡工匠,這麼多匠人若弄回東北,自然是一筆巨大的財富。可是,宗翰並不認為這兩百人有什麼了不起,今天,如果他能拿下皇宮,以大宋朝的人力物力,不要說兩百,就算兩千個工匠也能弄到。
如果今天這一仗打敗了,這兩百人也沒辦法帶回去。
不如殺了,以他們的鮮血為大金的海冬青大旗塗上一抹淒厲的殺意。
此戰絕無退路,必須成功。
「是,我這去辦。」副將興沖沖地朝屋下爬去。
兩百多個匠人被繩子串成一串拖了出來,可憐他們的嘴巴都被繩子勒住,如何叫得出聲來,就這麼被金人一刀一個戳死在地。須臾,兩百多人的屍體在街上碼成一座小丘陵。紅色的熱血無聲奔流,那地上的血竟都變成紅色。
不知道怎麼的,看到這肆意縱橫的熱血,宗翰感覺自己年輕了許多,腎上腺激素大量分泌,興奮都快要叫出聲來。
他狠狠地將手掌劈在空中,大喝:「升帥旗,殺!」
「呼!」狂風從身邊刮起。
尖銳的呼嘯聲平地而起,眼前有鋪天蓋地的黑色騰空而起,轉眼就射至皇城之前。這個時候,一片陽光正好投射在這片黑色上面,耀眼的金屬光澤反射而來,讓人在這一瞬間幾乎失明。
「奪奪奪!」暴風雨一樣的撞擊聲不絕於耳,轉眼,皇城就被床子弩徹底覆蓋了。
城頭正好有一百多宋軍,可憐這一群士兵還沒來得及慘叫就被這一輪射擊徹底地吞噬了。
等這一輪床弩射擊完,投石車發射的炮石這才慢悠悠地落下。
這些炮彈看起來很慢,但弄出的聲勢卻比剛才這一輪弩箭大上許多。連綿不絕的轟擊聲傳來,整個皇城彷彿都在微微地戰抖。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炮石和弩箭落地,皇宮在輕輕一抖之後,世界突然陷入寂靜。交戰雙方的士卒都同時一呆。
「好!」宗翰長嘯一聲,得意地大叫:「繼續,繼續,再來幾輪這樣的射擊懦弱的南人就垮了!」
瘋狂的弩手和炮手同時發出一聲吶喊,再次飛快地裝填。與此同時,皇宮裡也傳來陣陣喧嘩。
「鐵甲勇士,準備!」
「鐵甲勇士,準備!」
……
一面海冬青大旗在寒風中得意揚揚地在招搖。
天波門,西殿前司,啟聖院前街,捧日軍陣地。
太陽照樣升起。
楊華坐在一處酒樓的三樓上,大馬金刀地叉著雙腿,瞇縫著眼睛看著前方。
從樓上看過去,金人的街壘如同一隻大張著毒刺的豪豬,看起來很不好惹。
敵人正在集結,滿街都是鐵甲葉子抖動的聲音。
「敵人很不好對付啊,再興兄弟,告訴我你想怎麼打這一仗?」楊華看了一眼身邊故意裝出一副穩重模樣的楊再興,心中一陣暗笑。
因為兵種的關係,河東軍的工件任務一向由捧日軍擔任。可以說,楊再興的部隊裝備最差,待遇最次,打得最苦。而上一次在陽橋鎮,捧日軍雖然派出敢死隊,卻依舊在付出巨大犧牲後才突破完顏婁室的防禦工事。那一仗如果說沒有在捧日軍士兵心理留在陰影,那是假話。
攻堅戰,在沒有炸藥的冷兵器時代一直都是一個令人頭疼的作戰方式,很多時候都是用人命去填。因此,一般來說,在對付有完善防禦體系的堡壘工事群時,進攻方通常都會集中七倍甚至十倍於敵的兵力,以期依靠人數的優勢在最短時間內在敵人堅硬的外殼上砸出一道缺口。
否則,戰事一旦膠著,攻擊方將付出難以承受的傷亡。
無論如何,眼前這一關捧日軍都必須跨過去。越過去,捧日軍就是一支敢戰的強軍,是這個時代最精銳的步兵軍團。過不去,這支軍隊在楊華心目中也不過是准一流,離無敵雄師還差得老遠。
到那時候,楊華就得考慮是不是再練一支新軍來替代捧日軍了。
是龍是虎,就看楊再興今日的表現。
聽到楊華的話,楊再興鬆開已經握得滿是汗水的拳頭,走到楊華面前桌上的地圖,用手指在上面指指點點:「我準備用於憶的一萬義勇從四個街口同時朝敵人堡壘進攻,造成全面強攻的假象。而我捧日軍精銳則從建築群中打洞穿過去,出其不意地出現在敵人的戰地上,一舉擊垮敵人。」他在街口旁邊的幾處宅子上戳了戳:「昨夜,我已經派人在這裡,這裡,這裡,打出了一條通道。動作很輕,敵人到現在還被我蒙在鼓裡。」
「很好,你也知道用計了。」楊華對楊再興的佈置很滿意。
楊再興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侯爺,我還是習慣野戰時與敵人面對面地幹,這種穿牆鑿洞的活我是想不出的,都是於大哥的主意。」說著就將身邊一個錦袍的青年人推到楊華面前。
這人正是汴梁義勇軍的首領於憶。
於憶本是一個街頭浪蕩子什麼時候見過像楊華這樣的大官,被楊再興推到楊華面前時,立即雙腿一軟跪了下去,顫聲道:「小人於憶見過侯爺。」
「快起來。」楊華連忙站起身來,一把將他扶起,仔細端詳了半天,這才哈哈大笑:「於憶,我聽人說你是一條好漢,想不到你也是個智計出眾之人。這一仗你們義勇將面臨巨大的犧牲,這一點你要有心理準備。」
於憶聽楊華說自己是好漢,只覺得渾身火熱,眼睛裡含著熱淚,大聲道:「願為侯爺效死!」
「好。」楊華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聲對衛兵說:「授旗!」
一面紅旗遞了過來,楊華輕輕展開,卻見上面繡著三個大字——汴梁營。
楊華用力將旗桿塞到於憶手中,大聲道:「於憶。」
於憶慌忙道:「小人在。」
「不,你不是小人。」楊華嚴肅地看著他,大聲說:「依靠我河東軍的規矩,你應該回答,末將在。」
於憶身上一震,半天才用力大吼;「末將在!」
楊華猛一轉身,伸出右臂指著前方金人的街壘,大聲道:「於憶!」
「末將在!」
楊華:「把這面紅旗插到那裡,我要看到我汴梁營的大旗迎風飄揚。」
「末將遵命!」於憶學著河東軍將領們那樣,奮力將胸膛挺起,身體挺得筆直。
「給他一套鎧甲……不。」楊華伸手解開自己身上的皮扣將那具鑲嵌有金銀花紋的胸甲脫了下來,「於憶。」
「末將在!」
「這件鎧甲上沾過北奴的血,也沾過我楊華的血,今天就賜給你了。我命令你,等下用金人的血將他擦亮。」
「末將遵命!」於憶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
這個時候,對面的金人開始殺工匠了。
樓上眾人都沉默下去。
楊華將身體趴在欄杆上,狠狠地盯著遠處血淋淋的一幕,目光中帶著一種受傷後的瘋狂。
「呼呼!」金人床子弩和投石機開始向皇城射擊,戰鬥開始了。
良久楊華才轉身對眾將,平靜地說:「此戰,我不要俘虜,不接受任何人的投降。楊再興,誰首攻?」
不等楊再興開口,一個將領向前一步:「鐵十一願為侯爺前驅。」
「好,此戰結束我將授予你所帶的部隊攻堅老虎營的番號,開始吧!」
眾將軍快速跑下酒樓,回陣地掌握部隊。
長長的哨子吹響。
一萬多義勇軍從四個街口朝金人陣地擁去,一時間人潮洶湧,到處都是「殺敵報國!」的吶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