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八章營嘯
靖康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京畿路,屬京西北路,白馬津黃河渡口。
一個赤膊的女真騎兵從馬上跳下來,提著一根長矛狠狠地朝黃河冰面上刺去。
鏗鏘一聲,長矛斷為兩截。武士抽著冷氣,甩著已經被震得麻木的右手,「好瓷實,我估計連河床都凍住了。」
靖康一年的冬天冷地離譜,躲在帳篷裡還好些,一出門,被罡風一吹,竟然冷得握不住槍桿子。往日奔湧咆哮的黃河水也凝結成黃色的雕塑,在河面上變為嶙峋的石林。
對面的宋軍營盤尚有餘煙裊裊升起,在無雪的日子裡清晰筆直。
完顏宗翰低頭看了一眼那個赤膊的武士,大笑:「洛索,你還是穿上衣服吧,這天冷得邪性。」
赤著上身的女真武士正是金人西路軍的前鋒統領洛索,他扔掉手中的槍桿子,呲牙笑道:「冷得歡事,末將好像又回到了黃龍府。俺女真人不怕冷,冷得爽快,冷得人心頭通亮。」
宗翰欣慰地看了一眼這員手下愛將,又看了一眼正以排山倒海之勢從河上通過的西路軍,腦袋裡有一種酒醉後的愉悅。
為了讓大軍順利過河,他命人在馬蹄上裹上麻布。可即便如此,十一萬人同時邁動步伐,依舊讓這已經變成堅鋼的黃河微微發顫。
無數的軍用物資就放在在黃河南岸的敵人大營中,堆積如山的糧草和布匹如同剝光了衣服的女人,正躺在落日的夕輝下,線條優美而流暢。
這些海量的軍用物資在今天前還屬於折彥質的十二萬大軍,現在已經做了宗翰的戰利品。戰爭也就是在昨天晚上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
宗翰自去年進軍太原以來一直沒取得什麼像樣的勝利,在軍隊裡已經有些抬不起頭來,現在總算打到了黃河邊上,距離開封僅一步之遙。於是,急著在戰場上證明自己的他率先帶領西路軍五萬人向折彥直髮動了進攻。
黃河剛好在這幾天封凍,已經不算是一道天塹。不過,一到黃河邊上,宗翰還是被宋軍龐大的軍營給嚇了一條。十二萬人馬,旌旗遮天蔽日,綿延五十里,當真是人的海洋。若現在貿然進攻,敵人又來個死守不出,大家互拼消耗,宗翰未必有取勝的把握。
這個時候,部將洛索獻計說,折彥質雖然是折家軍的名將,可他手頭這十二萬人馬都是新軍,士兵多是從前從河北、河東戰場上退下來的潰軍,早就沒有上戰場的勇氣了。而且,各軍都有自己的將領,彼此之間互不統轄,折彥質不過是掛了個名義上的親征行營使,根本沒辦法指揮動軍隊。我軍不如虛張聲勢,輪番騷擾,敵人早被我軍打怕了,只要一點被破,必將全軍混亂。
宗翰一琢磨,確實是這個道理。便在黃河邊上架起幾百面大鼓,敲了一整夜,並派出小股部隊輪番出擊。
事情的發展正如洛索所預料的那樣,敵人竟然徹底崩潰了。
宋軍兵力的確雄厚,可這支部隊在兩河早就被金人打破膽了,對金人更是畏之如虎。現在又被拉到黃河邊上駐防,神經早就繃到極限。聽到敵人的大鼓聲,聽到滿世界的喊殺聲,還如何承受得住。
在古代戰爭中,士兵長期處於生與死的考驗中,神經過敏,十幾萬士兵集中在一起常常莫名其妙地炸營。有的時候,一個士兵在夢中發出驚呼,與他同樣緊張的同伴便會從夢中驚醒,然後驚慌失措地到四散奔走,或者提著武器亂砍亂殺。如果軍中將帥控制不住局面,這種混亂就會像滾雪球一樣四下蔓延,導致整個軍隊的崩潰。
因此,對於莫名驚呼的士,軍法都是鐵血無情的,直接梟首示眾。
所以,當金人開始擂鼓偷襲時,折彥質軍一片混亂,也驚動了折彥質這個三軍統帥。
折彥質是一員沙場老將,這樣的炸營他以前也遇到過,自然知道該如何處理。立即下令,各營堅守本寨,無帥令不得擅自出擊。他知道,這不過是敵人的騷擾,只要守住營盤,等天一亮,軍隊自然就安靜下來了。
按說,這個對策沒什麼問題。可他忘記了一點,十二萬大軍不可能都住在一個營寨裡。親征行營大軍分成十多個大寨,散佈在西起酸棗東至滑州的五十里地上。而且,各軍都有自己的將領,這些人都是從河北和山西戰場上退下來的。各有統領,各有其編製,並不是所有人都聽他折彥質的。
而且,折彥質新任統帥沒幾天,還沒時間統合部隊。這道命令一下,發生了不可預計的變數。
當前方遇到金人小股部隊偷襲時,各營將領不明真相,生怕金人主力過河以後先進攻自己。有的將軍立即將營地往南撤離。撤得最遠的一個,甚至跑到了五十里外的長垣。黑夜之中移營談何容易,一時間,人馬紛亂,驚天動地。
如此一來,所有人都認為金人是全力來攻。於是,十二萬人都炸了窩,相互推擠,相互衝擊,全在一夜之間跑了個乾淨。
到天明,折彥質赫然發現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光桿司令。
不管從哪方面看,折彥質的對策都沒任何問題。可是,他沒想到自己手下這群辛苦聚攏的軍隊竟然如此不堪一擊,而大宋的軍隊已經蛻變成比流民還不如的散沙一盤。要想用這樣一支紀律混亂,無心戀戰的軍隊頂住金人十一萬精銳,換孫子來當這個將領也只有徒呼奈何!
這次戰役從一開始就錯了,以這支新軍的戰鬥力,只能躲在東京守城,根本就不該拉出來野戰。
一出城就是求死之道。
折彥質是折家軍中的名將,又是進士出身,可以說文武兼備,作戰經驗極其豐富,但這次失敗卻同他沒任何關係。怪只怪,這支軍隊實在太弱。
大軍崩潰之後,折彥質不敢回東京,他還試圖收攏潰兵。可十多萬人的亂軍如何控制得住。就這樣,他被亂軍裹脅著不斷撤退,竟一口氣退到陳州,這才停了下來。
回首看去,東京已經不知道被他拋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憐的大宋軍隊居然如此脆弱,讓他禁不住潸然淚下。
看著正在搶劫遺落在軍營中財物的金軍,宗翰愜意伸了個懶腰,「忙了一夜,總算可以睡個安生覺了,洛索,看不出來你這傢伙道有些計謀。把衣服穿上,別涼了,打東京我還要用上你呢!」說著,他解下身上的大氅,朝這個心腹愛將扔了過去。
洛索接過大氅裹在身上,得意地大笑:「謝大帥的賞,打了一年仗,今日總算能弄些值錢的東西了。他nnd,太原那邊打不下來。真定的財物又被二皇子拿去了。我軍一路急行南下,走得匆忙,又沒打下什麼像樣的城市,可把我們窮壞了。再看看東路軍士兵,都是大包小包的背著,士卒們心中憋著一股火呀!」
「叫士兵們都不要再搶東西了,一堆破爛也值得你們這般興奮?」宗翰吐了一口濃痰,在地上留下一點醒目的綠色,「東京城中值錢的東西多著呢,加快行軍速度,儘管趕到開封城下。」
一提起開封,洛索不滿地敞開身上的大氅,胸口呼呼起伏,怒叫道:「大帥,開封已經被二皇子搶過一次,現在去那裡能有什麼搞頭?」
正如洛索所說,上次為了禮送宗望的東路軍北歸,宋朝皇帝不但把國庫都掏空了,還查抄了六賊家財。不斷如此,所有百姓都被攤派了一大筆現金。現在的開封,地皮都被刮得矮下去三尺,金銀財貨更是稀缺。洛索就不明白,宗翰費神勞力帶軍隊去打那座大城做什麼。
「你懂個屁!」宗望看了一眼滿天彤雲,十指交叉,一用力,發出劈啪的骨節聲:「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金銀這種東西。財帛、人口、牲畜、文物、器皿……都是錢。」
趙宋王朝經營開封一百多年,早把東京經營成了一座繁榮的大都市。雖然城中的金銀一類的硬通貨已被宗望搶劫一空,可並不能說裡面就一無所有了。而宋朝的庫房中也並不只放金銀銅錢,還有糧食和布匹。
就宗翰所知,在開封的戶部大庫中,現在還堆著一百多萬匹綢緞和絲帛。在布料堆的最底層,有的絲絹還是熙寧年間積累下來的,已經被蟲蟻咬得變成了粉末。
聽宗翰這麼一說,洛索恍然大悟:「對對對,這東西可比金銀實用多了。我們就算拿到金銀,不也要換成布匹和糧食嗎。」他興奮地「荷荷」怪叫,「nnd,一百多萬匹絲綢,就算平均分配下去,一人都有十匹。到時候北歸,還得攜帶其他財貨。我只有兩隻手,這可怎麼帶回去呀?」
說到這裡,洛索竟然有些發愁起來。
宗翰安慰他說:「到時候你再捉些女子,讓她們背著走。」
「好辦法,好辦法!」洛索大喜。
「稟大帥,捉到一個宋朝大官,聽他說是個宰相。」一個士兵走過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