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死亡之途
善守者敵不知其所攻。
王納的大牙被希尹踢掉了一顆,被兩個衛兵叉出大帳後,一張臉腫得厲害。他被暈忽忽地扔進馬廄之後,良久才回過神來。
摸了摸已經麻木的臉頰,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王納悲哀地想,即便自己現在已經貴為大金國的高官,在軍隊的實力派眼睛裡也不過是一個奴才。想打就打,想罵就罵。
金國雖然已經盡得遼地,依舊脫離不了原始部落的氣息。君無君體,臣無臣規,國家大事在他們看來,不過是一場兒戲,一拍腦袋就是一個想法,你根本就跟不上這些蠻子的思路。
也許,在遼國滅亡之時就該以身殉國,卻也能博得千古美名。
王納越想心中越是難過。
早知道從東京北歸之後就直接回上京,我這是給自己找麻煩呀!
自怨自艾了半天,王納也無法可想,只能混一天算一天。一有機會,想辦法逃回上京再說,吳乞買總會給自己一個公道的。
如此一想,王納也安心了許多,頭一歪倒在乾草堆上睡著了。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塌實,乾草堆也比不上絲絨被,人一躺在上面就不由自主地往旁邊溜。天亮的時候,長長的牛角號吹響,到處都是激烈的戰鼓聲。兩個女真士兵跑進來說:「王大人,希尹將軍命你帶兩百人打前鋒。」時,王納這才驚慌起來。
他大聲叫倒:「谷神這是讓我去送死呀,我要見粘罕,快帶我去!」
「粘罕不會見你的,你這個奸詐的奴才!」希尹一張青灰色的臉出現在馬廄門口,顯然,這個女真第一智者昨晚也沒睡好。他伸出鞭子敲了敲門框:「你做前鋒也是粘罕的命令,他可沒我脾氣好,還是快收拾收拾出發吧,貽誤了軍機,小心被我軍法從事。從現在起,你已經被編入我的部隊,王將軍,別給我丟臉啊!」
王納此時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他昏沉沉地從乾草堆上爬起來,顧不得洗臉進食,就帶著兩百個所謂的部屬到陣前集結。
步兵們以一百人一個猛安為單位在陣地上集中成一個個小方塊,軍官們大聲呼喝,士兵一陣陣騷動。看模樣,金軍這次要採取蟻附攻城,這樣的攻擊手段雖然直接有效,但傷亡卻是十分慘重。
這大概是因為太原附近已經被河東軍清理得找不到一棵樹,因為資材難找,不得已出此下策吧。
騎兵們四下巡邏,以五十人為單位散佈在個營的大門處,準備一旦城中敵人衝出就來一個反衝鋒。
今天依舊是個晴天,日頭從東面出來,照射在太原城牆上,紅彤彤一片。形勢對進攻方有利,至少不用直接面對讓人睜不看眼睛的陽光。整個太原看起來很小,也不過是一座小城的模樣。單面城牆不過兩里,騎上快馬,半天時間就可圍著城跑一圈。
王納不明白,這座看起來觸手可及的城市怎麼會在宗翰的圍攻下堅持了八個月。
見金軍集結,此刻城上的守軍好像也意識到大戰即將來臨,不斷有黑點一樣的人影在牆上跑來跑去。須臾,幾十條黑煙升起,在無風的天空中拉得筆直,如同一條條細長的柱子把天與地連接在一起——那是河東軍在生火燒水和熬鉛汁。
金軍隊伍還在集結,滿營都是人發出的噪音,滿世界都是紛亂的腳步。黃色的灰塵滿滿浮到空中,如同起了一場混沌的大霧。
轆轆的車聲中,一輛接一輛攻城器械從營中推了出來。
首先出來的是尖頭木驢。這是一支一長多長的木槓,有六支腳朝兩邊分開,呈v字狀。以六支分開的腳為骨架,上面蒙了一層生牛皮。進攻的時候,每個尖頭木驢下可藏六人,可以直接衝到城牆底下。
然後是鵝車,這是雲梯和屋車的混合體。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木屋,屋頂上裝有一張雲梯。
所有的器械都顯得粗大笨重,在一百多個士兵的推動下艱難地向前移動,發出沉重的轟隆聲。
隨著大量器械的出現,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漸漸升上高空。
超過一萬人將整個北門外方圓十里地全部填滿,滿世界都是個頭碩大的器械那雄偉的身影。
王納很榮幸地成為兩個百人隊的軍官,一個節度使居然只帶兩百人,想起來也真讓人苦笑不得。不過,王納也知道,在宗翰和希尹心目中,自己這個降人還比不上一個猛安。
他看見希尹那張鐵青色的臉在人群裡閃而過,今天的谷神好像吃錯了什麼藥,興奮得滿眼放光,不住地大聲吶喊著。
隨著他的喊聲,長長的牛角號再次綿延而激越地吹響。
「呼!」
巨大的呼嘯聲沖頭上劃過。
王納禁不住抬頭看去,卻見頭上無數顆炮石高高正劃出漂亮的曲線,勁急地朝太原城頭落去。這些石頭有大有小,大的像一個磨盤,小的只有拳頭大小,數量大得驚人,整個天空也隨著這片炮雨的發射一暗。
「太漂亮了!」王納感歎一聲,心神為之一奪。
隨著炮石的落下,太原城牆上一片狼籍,響亮的轟擊聲震得人骨頭髮酥。殘磚紛飛,煙霧瀰漫。
一口正在熬製鉛汁的大鍋被一顆炮石擊中,紅色的金屬液體綻開,幾個渾身是火的河東軍士兵大聲慘叫著從城牆上摔下來。
「好!」眾女真士兵見己方投石車發威,也都同時歡呼起來。
可是,還沒等女真士兵的歡呼聲落下,只見,城牆上突然豎起了一排竹竿編成的柵欄。如雨一樣的炮彈落到上面,只發出一陣「劈啪!」亂響就被那堅韌的竹竿彈開。
而就在這個時候,頭頂上的石頭開始稀疏下來,最後終至於徹底啞火。
漫天的呼嘯聲驟然而停,世界陷入寂靜。
剛才還興高采烈的金兵都沒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頭都是霧水。
「怎麼停了?上次我們攻太原的時候,投石車就沒停過。一打就是一天,投手的膀子都腫了。今天這事有點怪。」
一個經歷過上次太原攻城戰的女真老兵嘟囔著說,看著前面那座小城,他滿是皺紋的臉上帶著一絲懼色。長達八個月的圍城戰對城中的守軍固然是一種折磨,對攻擊一方的士卒而言何嘗不是如此。
女真人長於野戰,對如何打下一座有完備防禦體系的城市沒任何經驗。因此,太原圍城戰也讓金兵付出了極大代價。尤其是那種慘烈的肉搏,可以說,城牆的高度就是屍體的高度。這樣的戰爭,即便是嗜殺成癖的女真人,也會精神崩潰的。
經過上次血戰,金兵的精氣神明顯不足,一個個站在地上木呆呆地看著前方。
良久,對面的城牆煙塵散盡。城頭依舊,只牆壁上有一片被炮石砸出的白色斑點。
一面紅色三足烏大旗升起,然後,城牆的垛口上冒出無數點人頭。太原那邊,海嘯一樣的歡呼聲傳來:「楊侯來了,楊侯來了!」
「那是楊華的帥旗。」一個見多識廣的女真士兵指著前方大叫。
「投石車呢,轟他呀!」又有人大叫,「多好的機會。」
「沒球用,投石車沒石頭了。」一個熟悉己方情況的小軍官負氣地咒罵:「楊華這鳥人簡直就是叫花子出身,太原城外的石頭都被他搬光了。總不可能讓投?」
有這個軍官開頭,大家都在亂糟糟地議論。實際上,對於攻城戰大家都感覺無比的畏懼,現在都忍不住大聲說話,以掩飾內心中的慌亂。
「大人,你該穿鎧甲了。」兩個衛兵將一套皮甲抬了過來,示意王納穿上去。
「好了。」王納慌忙地繫著皮扣,一邊系一邊問:「什麼時候進攻,進攻路線是什麼?」作為這兩個猛安百人隊名義上的統領,他還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管這些做什麼?」身邊的一個軍官滿面愁雲地應了一句:「軍令一下,我抬著器械朝前衝,直到沖不動為止。」
「什麼叫直到沖不動?」王納有些奇怪地問。
「被人打死或者衝到城牆下面。」那個軍官頹喪地說:「以前太原由王稟那雜種防守的時候,我們攻了八個月也沒拿下來。現在換了更厲害的楊華……放心吧,你我今天就會戰死在城牆下面的。」
聽他這麼說,王納背心流過一陣寒意,只覺得身上的鎧甲沉重得快要將脊樑壓斷了。
回頭看去,幾十台已經射完彈藥的投石車疲倦地低垂著頭顱,如同落帆後的大船。
鼓聲開始沒節奏地亂響,陣地上,幾百面大旗同時揮舞。
「當大人,要進攻了,快歸隊!」那個軍官拉了王納一把。
「出擊!」完顏希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高台之上,手一揮,大聲吶喊:「今天之內,拿下太原!」
「衝啊!」到處都是金軍的吶喊,黑糊糊一片人影如開鍋的沸湯。
巨大的雲梯和鵝車搖晃著身子步履蹣跚向前。
「起!」軍官拉著王納衝到一個尖頭木驢下,一聲大喊,將木驢高舉過頭,「衝啊!」
眼前一黑,王納縮在那一面被水澆濕的生牛皮下,機械地向前挪動著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