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開始
靖康一年七月二十七日,威勝軍,南北關。
據探馬來報,圍困太原的金人一反前段時間龜縮於太原城下的態勢不斷在文水、太谷、祈縣一帶運動。
這異常的動作引起了楊華和李綱的警覺。北奴擁有大量騎兵,來去如風,成建制的軍隊行軍因不需要攜帶大量輜重,行蹤極其詭秘。很容易就讓北宋軍隊的情報系統陷入盲目。
身為指揮官,你只能從大量的蛛絲馬跡中分析,找出敵人隱藏在假象下的真實意圖。
不過,已經到各路大軍約定進軍的時間。這麼大的軍事計劃,也不可能因敵人的些須異動而做出巨大的修改,時間上已經來不及了。
所謂決戰,實際上就是一場賭博。賭宋、金兩國的國運。
在底牌翻開之前,你已別無選擇,就那麼咬著牙,用堅定的手將身邊所有的籌碼狠狠地押上去。
此戰的意義大概也只有李綱和楊華才清楚。
若勝,太原存,山西存,中國亦存;若敗,大宋將再無敢戰之兵,太原失,山西失,中國亦亡。
可懵懂的東京,懵懂的皇帝好像並未意識到這一點。
在他們看來,圍困太原的不過是兩萬多金人偏師。二十萬對兩萬,若不能贏下來,那才真是咄咄怪事。而最糟糕的是,李綱是個文人,說起軍事才能,好像並不怎麼出色。而且,他資歷不夠,也未必能震住西軍諸將。
也只有李綱和楊華才知道,西軍在經過第一次開封之戰之後,受到宗望的沉重打擊,好像已經沒什麼士氣。最麻煩的是,軍中乏糧。就現在,從隆德出發的運輸隊還在路上往來不絕,要想將物資全部送完,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了。
夏天是如此的短暫,他們等不起。
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個月,朝廷的命令還是沒有下來。皇帝和宰執們大概還在猶豫,這一仗究竟打不打,如果打下來,引起北奴的瘋狂報復怎麼辦?畢竟,在與宗望簽定的和約上白紙黑字寫著割讓太原、中山、真定三鎮給金國。激怒了金人,再來一次開封之圍又如何是好?
若打不下來,兩國長期在山西對峙,所費錢糧又從何而來?
更有宰執上書皇帝,說太原本就已經割讓金國,現在我大宋又派兵救援,不是出爾反爾嗎?不義之舉,不義之師,勝之不武。
朝廷政局在李綱離開中樞之後已經大變,皇帝本就是一個沒主心骨的人,被眾人說得心亂,猶豫了許久,也沒就第三次太原之戰的作戰計劃做出決斷。
不過,樞秘院還是給西軍各統帥寫了個回執,命各軍相機而動。主持樞秘院的許翰上次因為過於操切,不顧種師中部給養短缺的事實,命他輕兵突進。以至種家軍全軍覆滅,種師中以身殉國。
此後,許翰受到督察院御使們的彈劾,被所謂的主戰派清流罵了個狗血淋頭。清流們罵他是蟊賊不要緊,以唐恪、聶山、李回等主和派大臣也大罵許翰一心求功,致種軍大潰,讓朝廷用外交手段解決太原問題的的決策陷於被動。
許翰被罵得裡外不是人,索性來了個不管不問,把皮球踢給皇帝和西軍諸將: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大不了我不當這個同知樞密院事。
折可求等人看到「相機而動」四字,心中鬱悶,相機,相什麼機?又怎麼動?
皇帝也悶著頭不說話。所有的西軍將領都不知該如何是好。
北宋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從一開始就陷入迷茫之中。
作為河北宣撫司直轄的軍隊,解潛部在李綱聲色俱厲的訓斥下帶著一萬二千主力從隆德府出發,穿過威勝軍,到達指點戰場。
這一支軍隊前身是姚家軍。也合該得解潛倒霉,雖然現在名義上頂著個河北宣撫副使的頭銜,卻一點權力沒有。軍中諸將都還念叨著當初姚帥在的時候如何如何,小姚將軍如何如何……
現在姚古正在去廣州的路上,以他這把年紀,去的又是那種濕熱瘴氣橫行的南方,這輩子估計已經沒機會回北方了。一想到這些,眾將都有些傷感,對救援太原之戰也提不起半點精神。
姚家軍的精氣神在姚平仲夜襲失敗後已經去了一半,盤陀大潰的時候又去了一半。現在這一萬二千人都知道金人的厲害,未上戰場先自怯了三分。
南北關是整個太原之戰的關鍵點,是聯絡劉頜軍和折可求、張思政部的樞紐。若南北關失守,宋軍將被一刀砍做兩截。
這個情況李綱和楊華並不是不知道,可現在范瓊的大軍還拖拖拉拉地掉到後面,根本來不及趕到戰場。他們手頭也沒足夠的兵力去替換解前,也只能趕鴨子上架,把解部推上去了。
李綱給解潛的命令很簡單:扼守南北關,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只要牢牢地給我釘在那裡就算大功一件。
如此,倒給瞭解潛貽誤軍機的口實。這傢伙帶著部隊慢吞吞地在路上走著,隊伍拉得老長。沿途不斷向地方要錢要糧,反正一句話,三軍未動,糧草先行。種師中就是吃了盲動主義的虧,他老解這次要慎重再慎重。
河北宣撫司給解部下發的軍餉是錢一萬貫,軍糧八千石。數量雖然不大,但因他的行軍路線有一半在隆德境內,沿途都可補給。所以,剛開始的時候,他還走得順暢。但一到威勝軍之後,速度就慢得像蝸牛,不但派人回隆德找楊華叫窮,說軍隊缺衣少吃,軍中又流行瘟疫。需要大量藥材、糧食、被服,反正是什麼你們有什麼他就要什麼。
一開始,聽到解潛說軍中發生瘟疫,李綱和楊華都嚇了一跳,天氣這麼熱,估計也是腹瀉一類的疾病。連忙送去了大量生薑、大蒜、柴胡、穿心蓮之類的藥材。可沒想到,剛送去沒幾天,解潛又說,藥材從後方送來實在麻煩,乾脆折合成現錢,就地購買好了。
李綱大怒,下了死命令,要錢沒有,你部必須在二十七日前進駐南北關,否則軍法從事。解潛這才知道李綱動了真怒,不情願地加快速度朝南北關趕去。
不久,一個不好的消息傳來,解軍因為許久沒有領到軍餉,有士兵鬧餉,一百多個士兵追打主管,以至於將一個都頭毆打致殘。
這個時候,李綱和楊華這才意識到解潛軍的戰鬥力已經低下到何等程度了。先前撥給他的一萬貫錢,經過層層剋扣下來,往一萬二千士兵手頭上一撒,到每個士兵手頭根本就沒幾文錢。
若在放任不管,一旦嘩變,問題就嚴重了。
李綱最近整夜失眠,頭髮都白了,人也瘦得脫了形。他所帶了的二十萬貫錢早已用盡,到現在,連辦公費用都成了問題。不得已,只能讓楊華想法子。
楊華也是拆東牆補東牆,夏稅已經徵收完畢,新打的麥子還沒入庫就派人送到各軍手中。為了購買各種戰備物資,他甚至從自己腰包裡掏出了三十萬貫現錢。
可就這樣,河北宣撫司的財政情況依舊繼續惡化下去。就算他將自己這點可憐的身家全部貼補進去,也與事無補。
他手頭的龍衛軍也是個吃錢的窟窿,兩千人馬,加上曹成的一千鄉軍,庫房裡僅存的十幾萬貫錢根本就不夠支應。這點錢,也只夠他用到冬天。
楊華因為病得厲害,沒辦法上戰場,龍衛軍的主要職責是駐守隆德這個大後方,保障後勤運輸線的暢通。這點人馬撒出去,在整個晉南四下警戒,兵力已經匱乏。不但鄉軍出去了,游奕騎出去了,連趙明堂的陌刀隊也派出了一千人給運輸隊當保膘。
現在的隆德府只剩五百步兵,根本沒辦法給前線以任何支援。
這讓龍衛軍諸將大為不滿,本來,他們都摩拳擦掌地想上前線立功,可現在居然當起了腳夫,越想越覺得窩囊。
為瞭解前線的燃眉之急,為了安撫解潛軍,楊華以私人名義給汪伯彥去一封信,請他接月自己兩萬貫。
汪知州倒也爽氣,說錢給你,不用急著還,以後在鹽利中扣除。
拿到錢之後,李綱和楊華命楊志火速押解這兩萬貫錢去南北關給前線士兵發餉。
楊志帶了十幾個民夫帶著這一綱錢追到南北關,這個時候,解潛的大軍已經散亂得到處都是,滿世界都是喧嘩著行軍的士兵,道路上還有不少民夫個車馬往來不絕。兵兵爭道,兵民爭道,人車爭道,擠得不能在擠。
楊志心中發涼,眼前的情形完全是長次盤陀大敗時的翻版,只不過一個是潰敗,而現在則是在進攻。
往日的姚家軍完了,眼前這一萬二千人已經墮落到比鄉軍還垃圾的地步。
他不斷地拉住在路上漫無目的耷拉著腦袋向北的士兵:「你們解宣撫呢?」
士兵們都用木訥的眼睛看他一樣,搖搖手,依舊低頭前進。
到中午的時候,楊志總算在一個隆德民夫的帶領下找到瞭解潛,開始辦交接手續。
他心中鬱悶,心道,總算完成任務了,還是快點回隆德為好。
這樣的部隊看了就讓人憋氣。
他並不知道,就在遠處的山谷中,一支龐大的部隊正陸續抵達。戰馬蕭蕭、鐵甲鏗鏘,一隊又一對士兵洪流一樣將山谷填滿。首先完顏婁室,然後是活女,接著是完顏銀術可和耶律五馬。
所有人口中都咬著一根木棍,連戰馬也被勒住嘴巴。一支支部隊順序地開來,竟悄無聲息,但那種震撼天地的整齊腳步聲卻怎麼也掩飾不住。
一共一萬五千人馬,其中騎兵六千,重騎三百,輕騎五千;重步兵三千,輕步兵六千。有一萬多匹大牲口,一千輛馬車,完顏銀術這支部隊已經徹底騾馬化了。這也是他手頭能集中的全部力量。
看著那三百重騎,完顏銀術瘦長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這可是金兵中最強的鐵浮屠,老實說,用來對付解潛這支部隊還很有些浪費。如果是折可求,他大概會提些精神吧。
「好了,就進攻吧。」銀術語氣寡淡地下令:「可以著甲了。」
「著甲!」
「著甲!」
各軍猛安和謀克們一口吐掉已經在口中被咬得稀爛的木棍,大聲下令。
隊伍開始動了起來,所有人都麻利地從身邊的車上、馬背上卸下鎧甲,飛快地朝身上套去。
輕、重步兵兵還好些。鐵浮屠那一套樣式古怪的鎧甲穿起來很是麻煩,這種重達六十斤的鎧甲靠一個人的力量根本無法穿戴。因此,每個鐵浮屠身後都跟著兩個輔兵。
到處都是鐵甲和兵器發出的鏗鳴。
不斷有斥候來報:「敵離我五里。」
「敵離我四里。」
「三里。」
可以看到敵人大軍運動時騰起的煙塵了。出了山谷就就是一馬平川,選那裡做戰場,正利於女真騎兵的衝擊。
銀術可耐心地等著,等著他的鐵浮屠。
很快,重騎兵穿戴完畢。再看他們,身上都批著長長的鐵甲,鎧甲的裙邊已經拖到腳肚子上。而頭上的兜兕則像是一個簡單的套子,兩百多片精鋼打造的甲葉子被鐵環串成一個帽子形狀,從頭上套下來,直接籠到肩膀。
「可以了,婁室帶著鐵浮屠先上。五馬輕騎側翼配合,活女帶步兵主力隨婁室跟進。沒什麼戰術,也不需要什麼戰術。隨便你們怎麼打。我帶兩千步兵做預備隊。」完顏銀術還是有氣無力地說,「但有一點,別讓我等太久,我耐心有限。天黑前全殲解潛,明天還要去打劉頜呢。」
「是!」眾將同聲大喝。
完顏婁室穿著沉重的鎧甲走到戰馬前,一個輔兵單膝跪在地上,將兩隻手合攏在一起,伸到馬腹旁邊。
婁室提起右腳踩在那一雙手上,一借力,翻上馬鞍。
另一個輔兵已將一柄長長的騎槍遞了過來。
「鐵浮屠,衝鋒!」
宋、金第三次太原之戰開始了。
打開二十口箱子,兩萬貫簇新的銅錢在陽光下閃著金光,剛才還在腳步蹣跚行軍的士卒們都停了下來,皆瞪著失神的眼睛。兩萬貫,一人一貫,這個月的軍餉算是有著落了。彷彿是突然醒悟過來,所有人都低低地歡呼起來。
隨著圍觀的士兵越來越多。
一個小吏正在清點這一大堆銅錢是,神情專著,鼻子上的汗珠子時不時落下去,然後悄然無聲地消失在一堆銅臭之中。
良久他才抬起頭朝解潛點了點頭:「大帥,數字對上了。」
楊志舒服地伸展了一下已經趕路而累得有些僵硬的四肢。不管怎麼說,這次押送任務算是圓滿的完成了。說起來也是可憐,加上龍衛軍也算是有一段日子。他這還是第一次帶隊出任務。能夠將這事半好,至少能給楊華大人留下一個很好的印象——他楊志辦事還是很牢靠的。
解潛皺著眉頭看了看身邊的士兵,大聲呵斥,「幹什麼,回去回去,少不了你們的。各隊將軍,把你們的人帶回去,整頓好隊伍,馬上就要進山了。抓緊點時間,別再這裡磨蹭。」
不知怎麼的,他覺得有些不安。在這種空曠的平原上,隊伍又這麼亂,若遇到敵人,後果還真不堪設想。只要能盡快把部隊開進山區,把守住各處路口,敵人就算來再多,他也不怕。打不過北奴的精銳,據險而守還能有信心的。
身邊的副將一笑:「大帥不用擔心,先前大家軍紀混亂是因為欠餉太久,弟兄們都冷了心。現在見到軍餉,秩序很快就會恢復過來。再說了,北奴遠在太原,難道還插著翅膀飛過來不成?」
楊志接過解潛遞過來的回執,小心地說:「稟解帥,末將來的時候,李宣撫和楊觀察特意交代,請大帥足額發放軍餉。否則,若軍隊再鬧出什麼事來,怕……末將不會說話,還請大帥恕罪!」楊志惶恐地跪了下去。
解潛冷笑一聲,伸手將他扶起,又指了指周圍滿山遍野的士兵,道:「楊將軍,你回去同李宣撫和楊觀察說,我解潛在軍中也熬了幾十年,什麼錢可以拿什麼錢不能拿,輕重緩急還是拿捏得準的。他們當我解潛什麼人,這兵真這麼好帶嗎?姚家軍……姚家軍可姓姚不姓解,我能做統帥,主要是因為資歷擺在那裡,其實大家也未必服氣。
我這也是瞎子的眼睛——擺設。
再說了,這次出兵太原,其他各軍各帥遠在天邊,李大人拿他們沒辦法。我解潛可就戳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事,頂缸的可就我一個。罷了,這個狗屁主帥我當得也沒意思。勝了,功勞是大家的。真敗了,李綱也只能拿我出氣。誰叫我直接歸宣撫司管呢?」
解潛說得喪氣,楊志不敢接茬。他只是一個七品武官,而人家解潛貴為宣撫副使,肯同他說這麼一番話,已經算是給面子的了。
楊志只能尷尬地笑笑,「手續已經辦妥,若大帥沒別的交代,末將這就告辭了。」
「去吧,去吧!」
楊志正要離開,但解潛將頭轉向南北關的位置,又看了一眼前面綿延的群山,突然一聲大吼:「他nnd,怕什麼來什麼,傳令各軍,佈陣,佈陣!」
這一聲喊得聲嘶力竭,一剎間,喧嘩的隊伍被一片沉重馬蹄聲掩蓋。
到處都是士兵們驚恐的大叫:「敵襲,敵襲!」
從對面的山谷中,一道鐵流奔騰而出,滿目都是金兵鎧甲上耀眼的金屬光芒。
楊志心中一沉,這隊金兵實在太多了,難道太原那邊的主力全來了?
真是……太他媽快了。太原距此地可有兩百里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