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相州
靖康一年二月初,右武大夫,萬州防禦使,提舉醴泉觀,龍衛軍指揮使楊華終於帶著五十個老兵,和一支長長的車隊來到相州城。
同繁華的消費城市開封不同,雖然離東京城並不太遠,但相州位於黃河以北。好像一過黃河就是北方了,風景也與黃河南岸的開封不太一樣。城中全是高大古樸的青磚瓦房,整個城市看起來一片灰僕僕的冷色調。
因為前一段時間金人南下時曾調集大軍掃蕩相州和大名一帶,鄉野為之一空,大量的流民逃進城市。相州顯現出一種畸形的繁榮,街上到處都是人。乞丐隨處可見,見人一湧而上,伸枯瘦的手臂大聲呼號:「給口吃的吧!」
正是中午,街邊支起一口大鍋,裡面的麵湯煮得渾濁粘稠,幾片不知名的菜葉在其中載沉載浮。
日頭下,一群浮浪子弟圍在一棵光禿禿的皂角樹下耍錢。大概是有人出千,有人一怒之下掀翻桌子,大聲咒罵。被抓了現形的老千面上又紅又白,惱羞成怒地拔出解腕小刀,揮舞著大叫:「你這廝好生可惡,退錢給你就是了,還口出惡言,士可殺,不可辱,咱手頭見真章。」
眼見著一場血案就要發生,突聽得一陣馬蹄的轟鳴,一個剽悍的騎士騎馬從街心衝過,手中皮鞭雨點一樣朝那群正在對罵的閒漢身上抽去,「楊將軍到,閒人迴避!」
眾賭徒抱著頭一轟而散。
楊華那五十人馬一個個滿面凶悍地從街上走過,引得人人側目。
梁紅玉看著那群狼狽逃竄的閒漢,捂嘴一笑,語帶挖苦地對身邊的一個文士道:「朱先生,這相州人還真是凶悍啊,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頗有俠風。」
梁紅玉身邊那個文士姓朱名夢說,是相州知府汪伯彥的幕僚。聽梁紅玉這麼一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楊將軍不是要來招募勇士嗎,相州殘破,錢糧匱乏,惟獨不缺壯健之士。」
「不過是一群流氓地痞,這樣的兵楊將軍可瞧不上。」梁紅玉撇了撇嘴。
朱夢說歎息一聲:「北奴一南下,城中流民越發地多了起來,汪大人也很頭疼……對了,陳少陽現在怎麼樣了?」
聽朱夢說提起陳東,一直沒說話的楊華說:「陳東先生回老家去了。」
「少陽回丹陽了?」朱夢說有些驚訝,「我剛聽人說他帶著一千太學生伏闋上書,惹下大禍,開封府沒治他的罪?」
「不但沒治他的罪,官家還有意讓他作官呢?」楊華呵呵一笑。
「究竟是怎麼回事?」朱夢說精神一振,連忙問楊華。他也是一個太學士,本也是一個熱血衝動的讀書人,宣和二年的時候因上書針砭得罪蔡京被抓了起來,蔡京本打算要給這個討厭的傢伙一點顏色看看。後來因汪伯彥說情,這才被判了個編管相州。
所謂編管,就是交由地方管理,早請示晚匯報,只許規規矩矩,不得亂說亂動。汪伯彥本與朱夢說有舊,也不拿他當犯人看,索性招進了自己的幕府之中當副手。
不可否認,這次上書為朱夢說博取了極大的名聲。
他在地方上幹了幾年後這才發覺,地方政務並不如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百無一用是書生,張張嘴說兩句話,寫幾篇文章很容易,但治理地方卻要實實在在的一手一腳去幹,有的時候還得違背自己的良心。、
於是,這個熱血的知識分子很快被地方俗物改造成了一個標準的小官僚。
因為陳東是太學士的頭,雖然朱夢說現在對那個理想主義分子非常不以為然,但太學士代表著士林風向,不由得他不關心。
「陳先生……呵呵……」楊華一笑,也不隱瞞,將陳東伏闋上書一事情從頭到尾巴說了出來。
那日,楊華離開皇宮時,太學士和憤怒的開封百姓已經衝進了禁中。
見事情鬧大,皇帝也嚇得夠戧,立即派宦官出宮去尋李綱,讓他過來穩定局勢。太學士之亂因李綱而起,要想平息騷亂也能靠他了。
宦官們平時也是作威作福之人,現在見外面亂成這樣,如何還敢出去。拖延良久,這才灰溜溜出宮,準備從人群中混出去。
可這個年頭的人都是要蓄鬍鬚的。在一群大胡當中突然出現幾個面白無鬚的胖子,簡直就是萬綠從中一點紅,醒目非常。於是這一群混在人民之中的壞分子很快被揪了出來,百姓們都嫌太監們出來得太晚,所有的怨恨都一起爆發了。一聲吶喊:「打!」幾萬人同時動手,打得這群內侍大聲慘呼。
其中最慘的是太監頭朱拱之,被人一把拉下馬來,將衣服剝掉,頭髮扯光,踐踏成一攤肉泥。
這個時候,有人突然一聲大喊:「有旨,殺內侍無罪!」
這下就熱鬧了,不明真相的群眾大聲咆哮著衝上去,一口氣打死二十多個宦官。
見情願行動變成了一場暴動,陳東擔心事情鬧大,忙上前制止,可現在的他已經控制不住局勢了。
有太學士勸他:「少陽,事急矣!恐有殺頭之罪,何不逃?」
陳東道:「事由我起,爾等與幾萬軍民都無罪。既然伏闋上書,則生死不顧。此刻我之頭顱,已在九泉之下了!」
事情越發地不可收拾,不但皇宮,整個開封城也徹底地混亂起來。京城之中本就有許多浮狼子弟,見城中亂成這樣,知道發財的機會到了。立即聚眾鬧事,逕直衝到宦官們的家中殺人搶劫。一時間,整個開封都籠罩在滾滾濃煙之中。
皇帝見形勢不妙,這才親自出面,宣佈赦陳東無罪,並召李綱復用為尚書右丞,盡兼舊職,仍擔任京城軍事長官。
如此,請願的百姓這才散去。一場驚心動魄的騷亂,就此平息。
考慮到陳東這個在野的反對黨實在太討厭了,皇帝心中鬱悶,索性降旨補陳東迪功郎、賜同進士出身、補太學錄。你不是凡是朝廷的政令都要反對嗎,好,我現在把你變成執政黨,你總不會再給政府找麻煩了吧?
可陳東根本就不理皇帝這個茬,索性一走了之,回老家去了。我就是不當官,你總不可能把我綁到京城來吧。
「少陽兄沒事就好。」聽楊華說完,朱夢說還是很替陳東高興。
楊華點點頭:「陳先生就那脾氣,官家拿他也沒法子。」北宋的祖宗家法是不殺士大夫,如果換成清朝,這個膽大包天的陳少陽早被辮子誅九族了。說起來,這個腐朽的北宋朝還真有點後世民主政治的味道。不過,這可是封建社會,太超前的東西未必合適。
「還好,李相已經復職,也算是一個好消息。」
「李綱……」朱夢說輕輕一笑:「他雖然復職,可已經失去皇帝信任了。」
楊華心中暗歎,為人君者,最懼臣子有能力有威望。李綱剛被罷免,後腳開封就亂了起來,影響力實在太可怕了。換成任何一個君主,只怕都容他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