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幾位大師在內,佛頂上所有人都在看淨塵,神情極度震驚,就是連燃苦大師,恐怕也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重重春雨心緒也不免有些激盪難平。
淨塵是他弟子,也是梵音寺長門之後,天生身心俱淨,悟性驚人,是以修行無礙,昔時年少,在由梵音寺舉行的百年一度天下佛宗辯難盛會上,足踏青蓮,手持淨鈴,妙辯八方,自此一鳴驚人,後下山踏足紅塵,遊歷四方,五年後飄然歸來,焚香書寫,妙筆生花,經成一刻而頓悟,明王金身驟現,從此佛宗千年難得一見天才之名,於玄門中不脛而走。
淨塵是當代佛宗不二的佛子,就是燃苦大師本人也曾親口說過,當年他這般年紀的時候,無論佛心佛緣還是佛法,都遠不及自己這個弟子,因此對淨塵的栽培,燃苦大師可謂比誰都要用心良苦,所以當日淨塵從靜念禪院出來,這位老人第一時間便察覺到淨塵的佛心有了一絲動搖,尤其在淨空特意找他說過對淨塵的擔憂後,他心裡便一直有所疑問,到底淨塵在靜念禪院中見到了什麼,發生過什麼事,才會對自己苦苦修行了二十八年的禪心產生知見障。
直到這個時候,看到淨塵先前對少年歇斯底里的質問,以及這一手真言妙法,道行深如燃苦大師,哪裡還不看不出事情的端倪?
一念及此,也不知該對那位少年出於什麼莫名心態,燃苦大師怔了半響,最後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神情複雜喃喃說道:「我佛慈悲,原來如此。」
風雨裡,淨塵的臉顯得愈發蒼白無力,一雙眼眸以固執著地盯著那寶塔倒下方向,直到那一個少年身影從滿天塵埃慢慢現出,眼中神色終於變得有些呆滯,甚至有些絕望。
不僅是他,就連淨明,還有他身旁那兩位二代弟子的面色也是一下子煞白起來,四位師尊合力鎮壓不了這人,佛光大陣收不了這人,連淨塵師兄如此威力無邊的佛法也奈何不了這人,莫非這天真的要亡我梵音寺麼?
巫帝的身影慢慢從沖天揚起的塵煙中現了出來,眾人心潮起伏不定,四位大師的眼中瞳孔微微收縮,眉頭皺得更緊,長鬚飄得更急。
突然,正在呼嘯的風雨失去了聲音,天上地下,彷彿一下子靜止一般,再也沒有任何聲響,眼前的方向,漫天飛沙塵埃,突然無聲向兩旁分開,現出了一條狹窄但容一個人走路的通道,少年從塵霧中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依舊那身破舊卻乾淨到極點的禪衫,滿天飛揚的煙塵,他竟是沒有沾上半分。
只是,巫帝一直平靜喜樂的眼中神色,這一刻,卻意外的有些變化,他靜靜看著淨塵,神情有些凝重,有些憐惜,又有些莫名欣喜,眼神卻變得複雜起來。
「定禪、降魔、無畏、轉法、彌陀……真沒想到,你比我想像中還要出色的多,短短時日內,竟然參悟到這五大禪印。」
巫帝臉色看去比之前更為疲憊,聲音有些低沉卻難掩話中欣慰之意。
淨塵怔怔看著他,拳頭忽然緊握又無力鬆開,目光幾度變幻,最後慢慢平靜起來,語氣虛弱而堅定,道:「你給我的,我還給你。」
一語落下,他臉上流露出極決然的神情,渾然不顧唇角流出的鮮血,也不知哪裡的力氣,吃力盤膝而坐,雙手合十,嘴角動念,淡淡佛光自身上泛起,隨後他吃力把右掌舉至頭頂,緩緩閉上了眼睛,那樣子,淨空幾人哪裡不知他要幹什麼,當下臉色失色,淨明緊緊抓住淨塵的右手,失聲驚呼:「師兄不可!」
淨塵竟要自廢一身修行道行,這對梵音寺來說,意味著什麼,不想而知,就是燃苦大師幾人,也不禁臉上色變,然而看到淨塵此刻平靜而決絕的神情,就是燃苦大師,也沒有出聲去喝止,只是悲歎道:「阿彌陀佛,癡兒,你這又是何苦呢?」
淨塵搖頭,露出一絲苦澀笑意,無力道:「師父,請恕弟子不肖,不這樣做,只怕弟子的心,一生再也無法清淨了。」
燃苦大師低低長歎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而是慢慢合上了眼睛,淨塵慘然一笑,向身邊苦勸的淨明等人點了點頭,在他平靜的注視下,淨明慢慢鬆開了手,卻再也忍不住眼淚流了出來,他自幼跟隨淨塵一起修行一起長大,比誰都要深知這位師兄的性子,淨塵平日素以溫和待人,可一旦決定了的事,卻是誰也不能令他改變心意的。
巫帝一直看著淨塵,眼神微閃,對這個他欣賞的年輕後人,似乎有些憐惜,有些遺憾,有些悲憫,卻只是默默看著,微笑不改。
淨塵平靜地與他對視著,右手手掌佛光一閃而過,忽然重重往頭頂拍去,沒有絲毫猶豫!
眾僧人弟子轉過臉去,不忍看到這一幕。
然而片刻後,卻聽一把溫和的聲音,忽然從淨塵身邊響起:「淨塵兄,看來你還沒有想通呢。」
眾人一怔,回頭看去,只見得一個墨衫男子的身影無聲無息躍然眼中,竟在淨塵就要轟頂散功的時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掌,止住了他。
「林施主!」淨明又驚又喜,叫了一聲,這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一直在不遠處默默佇立觀看沒有動靜的那位林施主,看到林辰阻止了自家師兄的動作,淨明一顆懸著的心頓時落了下來,就是淨空等人的心頭,也不禁微微鬆了口氣,但隨即卻是更多的苦澀,這位施主能讓淨塵改變心意麼?
看到林辰霍然出現在眼前,巫帝嘴角邊倒是揚起一絲似笑非笑的意味。
「林施主,什麼才是通?」淨塵神情依舊平靜堅毅,淡淡說了一句。
林辰眼中映著淨塵蒼白的臉龐,目光一片平和,微笑道:「通便是悟,你真的悟了麼?」
淨塵無力笑了笑,抬起頭來,靜靜看著林辰,「正是悟了,才不需要再悟。」
林辰搖了搖,淡淡道:「你沒有悟,你依然在迷惘。」
淨塵皺了皺眉。
「敢問淨塵兄心中的佛,今安在?」
淨塵身子微顫,沉吟不語。
林辰鬆開了淨塵的手掌,一手握劍,指著前方的少年,一手負在身後,淡淡道:「佛於人心中,尤其你們佛宗弟子而言,從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哪怕你不守清規戒律,日夜酒肉穿腸,嬉笑人間,只要你心中有佛,那麼你依然能成佛。同樣的,哪怕你日夜謹守戒律,誠心頌經不止,只要你偶行踏錯,在自己都不經意的時候,失去了信仰,那麼即便你心有佛,那佛也就不再是佛了。」
此言聽來荒謬不羈,場上淨明等人微微一怔,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但細想之下,心中一凜,不知怎麼,卻覺這話似乎大有深意。
淨塵身子一震,看著林辰那目注劍尖,沉如山嶽,靜若平和的淡然樣子,眼中神色變幻不定,許久過後,緩緩放下了右手,默默仰天,也不知在想些什麼,怔怔出神。
寒雨中的佛頂之上,一片幽靜,不知梵音寺哪座殿哪座寺哪座塔響起的沉鍾和梵唱,倔強地穿透重重雨絲,飄到了雲海這頭,把壓抑寒冷的氣氛變成了莊肅。
「好,沒想到你這個劍修小子,居然能說出這番出人意料的話。」
就在場上一片靜默的時候,卻見巫帝忽然笑了起來,拍了拍手掌,又似有感慨,搖頭讚歎道:「你是我見過至今為止最特殊的人,你本修道,於佛法一途卻是無師自通,你不信佛,一念動卻明佛理,或許這便是所謂的緣法」
眾人神情微斂,這位祖師從過去活到現在,也不知多少人間歲月,說為「至今為止」,只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沒想林辰卻是搖頭否定,認真道:「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特殊,因為我見過太多比我特殊的人了,要真說,我頂多只能算作一個有些許氣運的人。」話到這裡,林辰聲音頓了一下,接著道:「我師父曾經和我說過,這個世間,太大,世人,太多,正如一條滾滾向前的大河,任何厲害的人,都只是大河裡面的一條大魚,縱使再有天大的能耐,也泛不起多大的浪花,就算真的有魚能越過那道龍門,也只是極為罕見的一少數人,然而就算是那些人,也不會知道這條大河的真正走向,盡頭又會有什麼在等待著我們。」
「什麼是緣法,我不知道,我算不算那極少數的那部分人,我也不知道,但至少我知道,我見過真正特殊的人,比如我的師父,比如你。」
林辰看著巫帝,隨即又看向淨塵,微笑道:「而當今玄門年輕一輩中,我就知道有人比我特殊得多,淨塵師兄悟性慧心,遠勝於我,當年在蜀山裡,我有一位師姐更是個絕世奇才,說到道心之純淨無礙,她比我,甚至比任何人都強上太多。」
巫帝心頭微動,道:「你那位師姐,可是當日手握神劍,馭下九霄雷霆的那個女孩?」
林辰點了點頭,有些意外道:「沒想到你還記得她。」
巫帝歎了口氣,道:「因為她跟我曾經認識的一位故人長得太像了。」
林辰怔了怔,巫帝卻沒有在這問題上多說,反似笑非笑道:「你說那麼多,卻沒有真正說起自己的情況,你的天資,在旁人看來,或許也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在我眼中,卻真的算不上什麼,然而你卻是古今人世間第一個參破佛道二家自古隔閡的人,我不知你身上還有什麼秘密,更不知道你是怎麼修行的,但當日在十萬大山裡你破我意境,靠的是強大可怕的意志,你既然能接下你師父當日交給你的最後一劍,想必你已經接觸甚至能看到那片劍海巨淵,你道心佛心或許並不認你所說的那位師姐和淨塵那般純淨無礙,但你的本心,卻比任何人都要明悟堅忍,所以你方能一念通神,觀一眼而知劍道,一念動便通佛法。」
林辰看著少年眼中那一抹戲謔的神色,道:「似乎你說的有些道理,不過你到底想說什麼?」
「這一切都證明了,你本絕非普通人。」巫帝笑了起來,說道:「世道將亂,必有妖孽……或許,你是一隻比我還要妖孽的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