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代了麼?」少年秀氣的眉頭輕輕一動,看著自身前緩緩飄過的幾縷春雲,半晌抬頭望著渺渺無垠的青天,低低歎息一聲。
這座大佛太大,所以大佛頭頂這處方圓千丈之地也顯得極為開闊平緩,而此地太高太冷,差不多到了人力所能出入雲天的極限,再上一步便是九天雲霄,亦就是修行人口中的九重天,然而就是這看似遙不可及的一步,千萬年下來也從來沒有人能所抵達,到底那重重天罡的另一頭,會有什麼,沒有人知道,所以很多人間修士都在臆想,九天之上,另有青冥,是為仙人所居的地方,也就是傳說裡的天宮,修行人通過修行修仙,渡過重重大劫,終將有一天能飛昇登頂,得道長生。
在佛門中,所謂天宮,自有另意,亦即是世間信佛中人口中常念的「西方極樂淨土世界」,而佛宗弟子,更願意稱之為「彼岸」。
然而,傳說終歸是傳說,千萬年下,長生不死看起來仍是那般遙遠而不可捉摸,那眾望所歸的天宮之處,仍是那般的虛無飄渺,但塵世修者對心中那份美好始終堅信不疑,或許是不敢懷疑也不想懷疑,於是神仙之說,流傳於世,無數人類子民,開始向著自己臆想創造出的各種神明誠心叩拜,作為信仰,狂熱而癡迷。
只不知,那份美好,回歸最初,不過是紅塵中誰的眷戀,只待一瞬,轉身即破,莽莽世上,豈有神仙哉?
大佛頭頂,太高而人不勝寒,那種連人體裡流動的血液都能瞬間凍結的寒意,在人世間高度能與此地媲美的,自那相傳為天地中心的大須彌山消失後,也只有四個地方,便是遠在西方天的崑崙山之巔、東天蜀山那一座鎮妖古塔所在的天涯峰、極北苦寒荒原深處的天厭山,以及**蠻荒聖門所在的招搖山。
所以即便是修行高深如燃苦大師一眾佛宗高僧,來到這裡,也不得不穿上佛門罕見的衣衫類法寶「龍象禪衫」,並運轉佛家真力來御寒,然而也有例外的人,那一個少年,依舊穿著那件不知多少年沒有洗換過卻依然乾淨到極點的僧裟,冷風吹到他單薄的身子上,這個少年非但沒有一絲懼寒之意,反深深呼吸,有享受的意思。
然而他臉色委頓,微露疲態,就如同風化前那一刻的玉石的樣子,讓人看去卻覺得他似乎正在生病,事實上,從他被風掠起的衣領,露出胸口鎖骨下偏左處那道三寸來長,血肉外翻,貫穿了身體前後的黑色血痕,也能一眼看出他的情況確實不太好,那分明是一道劍痕,一道煞氣迫人的致命劍傷,透過那猙獰可怖的傷口,甚至能看到他身子裡面的白骨和蠕動的內臟,若是常人受到這麼重的傷,就是修為再怎麼高深的人,吃再多的靈丹妙藥,也早是當場便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然而就是這樣幾乎不可能活下的傷勢,這個少年偏偏活了下來,因為他不是常人,他是世人談之色變的妖魔,巫帝。
在燃苦大師那一句話落下,包括他在內的四位梵音寺老僧立身起來,在呼嘯的寒風中,看著那個神態隨和的少年,緩緩躬身,然後跪倒,合十行禮。
若有旁人在此,看到這一幕,必然會驚得目瞪口呆,只覺荒謬絕倫,這種就算在夢中也不會出現的場景,說出去只會讓人覺得說這話的人是個瘋子,這四位大師何許人也?會對一個少年跪拜?這世道是瘋了吧?
但是,包括燃苦大師在內,四位梵音寺的大師神情莊嚴,這當世或許連蜀山上那位真人也不能承受的大禮,那少年顯得甚是從容,坦然受之,因為除了巫帝,他還有一個不為世人所知的身份,他是當世第一佛宗梵音寺的開派祖師,蓮心,那個曾以葉菩提之名行走世間慈航普渡的佛子。
只是,對燃苦大師幾人而言,這種尊重,並不單單只因為眼前這個少年是梵音寺的老祖,是人世間佛宗輩份最高的大德,而是因為早在千萬年前,那個蓮心大師,早已用自己的一生證明了他的慈悲善良,就算如今世人視之為妖孽,對他這個浩劫的罪魁禍首千夫所指,但他們幾個卻絕不會質疑這位師祖的德行,儘管燃苦大師幾人也有些不敢置信,這個人居然真的還活著。
日漸東昇,陽光耀在這片地方上,照到四位大師蒼涼的臉龐上,卻被寶塔所擋,始終落不到少年身上。
「出家人慈悲為懷,我來拿回屬於我的東西就走,你們總不會不給吧?」少年淡淡笑道。
燃苦大師看著他,默頌一聲佛號,語聲誠懇道:「阿彌陀佛,梵音寺是你所創,千萬年下後人秉承你之佛意,憫渡蒼生,祖師既然來了,又何須再走。」
少年搖了搖頭,輕歎一聲,道:「你錯了,當年在蓮心舍下一切走下羅浮的時候,這個梵音寺就不是他的了,當今世上,道門昌盛,佛宗式微,人間萬家道觀,百家佛寺,而梵音寺卻能頗負盛名,位居正宗之一,都是後人之功,跟蓮心可沒半點關係。」
說著,他微微一笑,道:「再說,我不是你們所知的蓮心,你們認錯人了。」
燃苦大師怔了怔,白眉輕皺,隨即舒開,直視少年,目光炯炯,沉默片刻,道:「那施主認為自己是何人?」
少年微笑不改,在燃苦大師銳利目光直視下也沒有絲毫迴避之意,只隨手捏了捏身前一縷飄渺雲氣,目送風去,靜靜笑道:「我是蓮心,我不是蓮心,所以我的一生,出淤泥而不染,也因濁世而沉淪。」
寒風微散,片刻後更多的寒風洶湧而來,陣勢之中飄動的一個個佛光真言,忽而微微激盪顫抖,以肉眼所見的速度冰封起來,看去就像是一片片結了霜的飄葉。
四位大師臉色微微一變,如受到什麼巨大衝擊,齊齊合十,腳下所踩的玄妙佛陣,這一刻金光越發熾烈耀眼,融化了一切寒意,一個金光燦爛輝煌之大卍字真言,以四人所在為方位,現於陣勢之上,緩緩亮起,在天際陽光照耀之下,越發不可逼視。
少年澄清的目光露出一絲讚歎,望向地上,眸子在正大浩然的光線中微微瞇起,燃苦大師幾人面容不變,低聲頌佛,法陣之上的光輝也隨他們口中經文緩緩流轉,支撐著陣勢中的那個巨大真言佛字。
「大藏明王真言結界麼,看來你們為了留下我,真的費了很大的苦功呢,不過,這樣值得麼?」
少年忽然笑了起來,看著他依故溫和的面色,燃苦大師低眉垂目,聲音有些低沉,嗡鳴作響:「不肖後人,願效彷彿祖入地獄之慈悲,只願蓮心祖師能回頭是岸,重皈我佛光明之下。」
此言落下,燃難、慧遠、智光三位大師抬頭看著方丈師兄,面上隱有一絲悲慼之色,目光越發深沉。
梵音寺忽而鐘聲不斷,大佛頭頂,佛光漸盛,無數光明正大的天地靈氣奉詔而來,在這方圓千丈之地,形成一道只能感知,卻無法看到的隔斷光障,裡面蘊著無上法威。
一時之間,幾乎所有弟子心中一跳,神情驟凜,齊齊抬頭,望向雲天,聆聽那鐘聲中的憫人慈悲之意,似有所感,雖不知發生何事,卻下意識的自發跪倒,磕長頭擁抱塵埃,朝那尊舍利大佛匍匐膜拜。
少年凝視著眼前這個鬚髮皆白的老人,眼中深處忽似有茫然一閃而過,但隨後輕輕一歎,那一絲茫然很快就消失不現。
「那是你的慈悲,不是佛祖的慈悲,佛祖也是人,既然地獄沒有空,那他就成不了佛,說什麼佛曰佛曰,不過是前人意後人癡罷。」少年微露諷色,平靜說道。
場上一片肅寂,燃苦大師白鬚緊皺,沉聲道:「你不信人間有真佛?」
「我不信,正因為我信過。」少年笑了笑,目光有序地掠過其他三人,最後落到燃苦大師身上,「道門之羽化飛昇,佛宗之坐化涅槃,妖族之長存不朽,這是修士公認的最高境界,可縱觀人間修行歲月,古往今來渺渺多少年,又真的有誰能走到漫漫修仙路的盡頭?就我佛宗而言,佛祖圓寂之時天降異象,世人堅信他是坐化涅槃,可誰又敢肯定他真的抵達彼岸?」
「那一頭是死亡,還是長生,沒有人知道,因為人人心知,傳說終歸只能是傳說,或可信,不可盡信。那些被後人神化為仙人天神的先賢,也不可能復生告訴我們,所以這事,對掌握天地之力的修行人來說,便是最大的誘惑,也是最大的恐懼。」
「這便所謂之天地之間有大恐怖,很少有人能走到那一步,但從來沒有人敢邁出那一步。」
少年直視燃苦大師雙眼,一字一字緩聲道:「你不敢,當日那個借劍給弟子,斬碎了十萬大山天地囚籠的蜀山劍子,同樣不敢,但我不同。」
四位大師心頭微動,注視著他,少年坦然相對,淡淡笑道:「若這世上還有人有幸能看到過彼岸大門而尚在人間的,那便是我了。」
「我不信人間有真佛,因為我也沒有成佛。」
語驚四座。_del_logo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