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淨塵緩步從靜念禪院走出,漫天雨花,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竟似也有靈覺一般,無聲分開,不願在他身上留下半點煙塵的痕跡。
這個衣袂飄飄的熟悉身影,包括燃苦大師等人在內,幾乎所有人都為之側目。
對林辰來說,這位梵音寺的昔日故友容貌似乎並沒有發生多大的變化,但氣質上似乎比起印象中更為出塵脫俗。
看淨明和慧遠幾位大師的神情,似乎也有與他相似的感覺,覺得這個梵音寺長門弟子身上似乎較之以前有了些莫名變化,但具體是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沒有人留意到,此刻燃苦大師甚少有波動的雙眼中,早已一片精光湛然,顯然他也沒想到過,短短數月,淨塵的修行道行,竟是進境的如此驚人,只看他站在雨中,若不是親眼所見,或許仍誰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赫然已達到了大梵天般若涅槃真經極為高深的地步,寂滅之境,可隔絕一切天地氣息,遺世而獨立,以他的眼力來看,如今淨塵的進境之快,甚至隱隱有直逼佛家妙境中至難修行到的「知命」之處,那是比「真如」心境還要玄妙的境界。
然而這種變化很是微妙,除了他這個授業恩師以外,只怕也沒多少人能看出來。
淨塵邁出了禪院的大門,向一臉驚喜的淨明點了點頭,然後雙手合十,恭敬地走到燃苦大師幾人面前,躬身施禮道:「弟子見過師父,諸位師叔。」
燃苦大師甚是欣慰地注視著自己這位徒兒,片刻後連聲說了三個好字,伸手虛扶,淨塵順勢而起。
「徒兒,看來你這些日子以來,甚有所獲。」燃苦大師臉上浮現出幾分歡喜的神情,撫鬚笑道。
淨塵合十道:「回稟師父,弟子這些時日來雖稍有所悟,但隨著修行進境,卻更深佛佛法之無邊,佛海之浩瀚,心頭之惑亦隨之更多更大,弟子一直在思索,佛無邊之力,尚不能渡盡世間一切厄難,所以才等子弟生於天地間,秉承佛法,廣度眾生,然而天命難違,世人一生,注定糾纏於種種恩怨情愛等亦乃凡人,窮盡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從中看穿佛之無怨無恨無情無慾,於世人來說,不過空談,等存在,又生有何意?」
「阿彌陀佛,那你現在可找到答案了。」燃苦大師輕念一身佛號,身旁燃難大師三人亦是沉默地看著這個長門首徒。他們知道,人活一世,種種疑惑,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難以想通的事情,對修仙修行人來說,這些雜念若不盡早摒除,甚至會成為一生之魔障,只是能不能想通,便要看個人的造化了,淨塵此刻無疑是陷入了某種困惑之中。
「弟子愚昧,請師尊指點。」淨塵搖了搖頭,目光輕動,有異樣的迷離。
燃苦大師輕輕一歎,直視淨塵那雙清澈明淨的眼眸,語重心長道:「諸佛法無邊,六通到彼岸,能解眾生縛,拔濟種種苦,你明知道這正等佛宗子弟存在的意義,但你卻對此不惑,癡兒,你可是在懷佛之真諦麼?」
淨塵渾身一震,臉色大變,「噗通」一聲跪倒在燃苦大師身前,顫聲道:「弟子不敢,弟子只是……」話到一般,淨塵竟是無法說下去,目光更顯迷離。
他一生修佛,自幼資質超群,拜入梵音寺主持方丈門下。一身修行道行盡得師父的真傳,十三歲那年,於梵音寺百年一度辯難大會中,足踏青蓮,手持金剛鈴,妙言輕啟於雲海佛場之上,與大師兄辯難七天七夜,最終不分上下,自此同門之人無不敬仰。
此後下山歷練,他立志效仿觀世音之慈,聆聽世間百苦,離開梵音寺後,周遊世間,所經之處,以般若之智警悟群迷,以慈悲佛法摧伏邪魔,百姓無不感恩戴德,五年後當他回歸山門之時,道行之修行已遠在同輩之人之上,他把下山五年的歷練寫出一部遊記,於一日寺內梵音聲中完成最後一字,忽有所悟,金身驟顯,觀想出佛宗千古難得一現的金剛夜叉明王法身,佛宗天才之名,自此傳遍整個修行界。
作為梵音寺的長門弟子,淨塵的向佛之心可謂比身邊任何一個人都要虔誠,然而天資聰穎一心修行的他,在數月前卻有了一番翻天覆地般的際遇,對他的影響之大,甚至比他過往二十八年的人生還要深遠。
那一天清晨,他在靜念禪院門前遇到一個不請自來的陌生人,那個長著一副少年容貌的前輩,給了他一場造化,卻也令他從來堅定的佛心出現了一絲裂縫。
淨塵本來就是個心思玲瓏之人,他出身長門,對梵音寺的種種不為人知的秘辛自是知根究底,幾度相交下來,如何猜不出那個視禪院禁制如無物,談笑間讓他看到無上妙法的前輩的真正身份?
那個少年,叫葉菩提,乃一手締造了玄門第一佛宗梵音寺的人,他的師祖。
那個少年,也叫巫帝,一念間掀起浩劫,令世間生靈塗炭,被世人視為妖魔。
世上有沒有真正的長生之道,淨塵並不知道,但那個人活到現在,並出現在他眼前,卻是事實,他不知巫帝為何能活到如今,更沒法想像得到,這個曾經在羅浮山上展現無上佛家妙境,發下莊嚴之宏願的師祖大德,會變成這樣令一個世人忌諱的存在。
但他這些日子來,日日頌經,夜夜念佛,修行道行突飛猛進同時,不知為何明悟了兒時自寺內藏經中偶然看到的那段有關六千年第七代師祖所親身寫下的那幾句一直看不懂的話的含義——
「佛光無塵無垢,所以至純淨,也至易污。
佛光和煦無溫,所以至狂熱,也至冷漠。」
 佛之真諦,藏萬千法相,一如人心之千變萬化,到底哪一面才是佛之真容,又有誰知?
他一直所虔誠信奉的佛道,若並不像他所想像的那般純淨光明,那他之修行,又有什麼意義?
這一絲莫名而生的明悟,就像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劍,把他磐石塊壘一般的信念強行破開一個缺口,淨塵平生第一次的對自己的佛心有了疑惑,一直思索至今,也沒有答案,直到此時此刻,師父這一番話,他才霍然醒覺,原來他所想不通的,並非是他修行的意義,也不是他的佛心,而是他為什麼,會出現這樣不該出現的疑惑。
莫非真如師父所說這般這麼一個佛家弟子,竟佛產生懷疑之心?
淨塵跪倒在地,看著手心那團由心而生,純淨而溫和的熟悉光輝,怔怔發呆。
似乎感到師父和諸位師叔的目光正注視著他,淨塵的頭低得更低,雙手微微顫動,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師兄……」淨明看了看師父師叔那沉默而肅穆的面孔,又看了看此刻跪倒在地的那位一起長大的師兄,欲言又止,這位天真未脫的小和尚,心中好生奇怪,這好好的,氣氛怎麼就莫名其妙沉重起來?
「心中有障,修行不利,癡兒,你在猶豫著什麼呢?」燃苦大師微怒而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傳來。
淨塵嘴角微動,心中有很多話要說,他想跟師父說那個人就藏身後山之中,他想把那不該出現的心思向師父坦白道明,可不知為何,到了嘴邊,他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直落在他身上卻無聲分開的雨水,不知什麼時候起,慢慢浸透了他的衣衫,淨塵那俊秀的面容,在這一刻變得異常的滄桑憔悴,往日潔淨無塵的月白僧袍上,亦漸漸被腳邊雨水所打起的泥垢所弄污,讓他看上去有些狼狽。
燃苦大師微微皺眉,靜靜看著自己這個最得意的徒兒,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起,這個向來對他千依百順的弟子,似乎比他所熟知的還要倔強,讓他在這個年紀就跨過那一道門檻的自己,也不知是對還是錯。
燃苦大師閉上雙眼,長歎了口氣,臉上稍現的怒容漸漸斂去,回復古井不波的平靜。
「淨塵兄。」便在這時,忽地一把微微略帶嘶啞的溫和聲音響起。
眾人微微一怔,抬眼看去,說話的卻是自淨塵從禪院出來後,便一直陷入沉思中的林辰。
淨塵亦是抬頭看著這位昔日故友,林辰長身玉立,濕漉漉的衣發飄在山雨之中,看去亦有幾分狼狽,然而他的表情卻是說不出儒雅和從容,帶著一絲讓人如沐春風的笑意。
這個人啊,其實很懶,一般想不通的事情絕不會不停的去想。」
林辰伸了伸懶腰,逕自轉身走到那個快被雨水盛滿的小湖跟前,看著這滿湖春水,淡淡笑道:「這種性格,很小的時候可沒少挨老頭子的打罵,然卻心知,他其實是很欣這樣的性格的,因為老頭子自己本身也是一個懶人,可以說很多對世事的看法,都受到了他的影響。」
淨塵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場上的人也不禁把目光向那個背影投去。
對想不通的事,一般都很快拋之腦後,因為嘛,如果能想通,一想即懂,若是想不通,懂的那一瞬間,也許會來臨,也許一直不會出現,但絕非靠勉強苦思後給一個自以為是的定論,便能作為真正答案的。」
「正因為懶得去想,所從不會用自己的猜測,作為一個肯定的答案。」
林辰背對著眾人,聲音輕輕飄在風雨中,卻有一種莫名的出塵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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