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見蕭峰向老僧下跪,心中一軟,隨即又激起了英雄氣概,便朗聲道:「老夫自己受傷已深,但年過六旬,有子成人,縱然頃刻間便死,亦復何憾?峰兒,不必強求也罷。」
那老僧卻對蕭峰合十還禮,說道:「施主請起。施主宅心仁善,但有吩咐,老衲無有不從。不必多禮。」蕭峰大喜,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
那老僧又道:「老施主之傷,乃因練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覓化解之道,便須從佛法中去尋。」
蕭峰見父親蕭遠山,錚錚鐵骨,不肯相就,便又躬身問道:「在下蠻荒匹夫,草野之輩,還請神僧明示,懇求神僧治了家父之傷,但有所命,蕭峰萬死不辭。」
那老僧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已經說過,要化解蕭老施主的內傷,須從佛法中尋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覺。旁人只能指點,卻不能代勞。」
蕭遠山一怔,思及身上病痛發作時所受的折磨,又不忍蕭峰一概低聲下氣,便道:「這是什麼意思?」
那老僧便轉向蕭遠山,淡淡的道:「蕭老施主此次前來,可是要親手報仇?可具老衲所知,那個「帶頭大哥」雖然是本寺方丈,卻也是被奸人所蒙蔽,」老僧當即把慕容博做下的事情一一道來,眾僧初聞此事,均是驚異不已。(龐莫雲聽到此處也是奇怪,這無名僧到底是誰呢,怎麼對這件事這麼清楚?)
蕭遠山這幾十年來,處心積慮,便是要報這殺妻之仇、奪子之恨。這些年中他暗自查訪,前幾日又將當年參與雁門關之役的中原豪傑一個個打死,這才上少林寺來尋「帶頭大哥」少林方丈玄慈報仇,本想先一把火燒了藏經閣,好解這許多年的悶氣,待到聽這老僧講到害他妻離子散的罪魁禍首竟是慕容博,當即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無端的卻讓峰兒的結拜兄弟龐莫雲已將自己的大仇人打死了。他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蕩蕩,在這世間更無立足之地。
蕭遠山少年時豪氣干雲,學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心一意為國效勞,樹立功名,做一個名標青史的人物。他與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馬,兩相愛悅,成婚後不久誕下一個麟兒,更是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但覺天地間無事不可為,不料雁門關外奇變陡生,墮谷不死之餘,整個人全變了樣子,甚麼功名事業、名位財寶,在他心中皆如塵土,日思夜想,只是如何手刃仇人,以洩大恨。他本是個豪邁誠樸、無所縈懷的塞外大漢,心中一充滿仇恨,性子竟然越來越乖戾。再在少林寺中潛居數十年,晝伏夜出,勤練武功,一年之間難得與旁人說一兩句話,性情更是大變。
突然之間,數十年來恨之切齒的大仇人,一個個死在自己面前,按理說該當十分快意,但內心中卻實是說不出的寂寞淒涼,只覺在這世上再也沒甚麼事情可幹,活著也是白活。但覺一了百了,人死之後,甚麼都是一筆勾消。頃刻之間,心下一片蕭索:「仇人都死光了,我的仇全報了。我卻到哪裡去?回大遼嗎?去幹甚麼?到雁門關外去隱居麼?去幹甚麼?帶了峰兒浪跡天涯、四處飄流麼?為了甚麼?」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你要去哪裡,這就請便。」蕭遠山搖頭道:「我……我卻到哪裡去?我無處可去。」歎了口氣,又道:「峰兒,你回到大遼去罷。咱們的事都辦完啦,路已走到了盡頭。」蕭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宿命輪轉,罪業啊罪業!蕭老施主,你若無處可去,不若讓老衲送你一程吧!」說著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蕭遠山頭頂拍將下去。
蕭峰大驚,他不想這老僧說動手便動手,竟一時反應不及,只好大聲喝道:「住手!」同雙掌齊出,向那老僧當胸猛擊過去。他對那老僧本來十分敬仰,但這時為了相救父親,只有全力奮擊。那老僧伸出左掌,將蕭峰雙掌推來之力一擋,右掌卻仍是拍向蕭遠山頭頂。
蕭遠山全沒想到抵禦,眼見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腦門,那老僧突然大聲一喝,右掌改向蕭峰擊去。
蕭峰雙掌之力正與他左掌相持,突見他右掌轉而襲擊自己,當即抽出左掌抵擋,同時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料那老僧右掌這一招中途變向,純係虛招,只是要引開蕭峰雙掌中的一掌之力,以減輕推向自己的力道。蕭峰左掌一回,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轉,波的一聲輕響,已擊中了蕭遠山的頂門。
便在此時,蕭峰的右掌已跟著擊到,砰的一聲響,重重打中那老僧胸口,跟著喀喇喇幾聲,肋骨斷了幾根。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這個「一」字一說出,口中一股鮮血跟著直噴了出來。
蕭峰一呆之下,過去扶住父親,但見他呼吸停閉,心不再跳,已然氣絕身亡,一時悲痛填膺,渾沒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時候了!該當走啦!」伸手抓住蕭遠山屍首的後領,邁開大步,竟如凌虛而行一般,走了幾步,便跨出了窗子。
蕭峰大喝:「你……你幹甚麼?」發出掌力,向老僧背心擊去。這一招含怒出手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蕭峰的掌風推送之下,更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手上仍抓著蕭遠山的屍首,兩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蕭峰縱身急躍,追出窗外,只見那老僧卻直向山上走去。蕭峰加快腳步,只道三腳兩步便能追到他身後,不料那老僧輕功之奇,實是生平從所未見,宛似身有邪術一般。
蕭峰奮力急奔,只覺山風刮臉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離那老僧背後始終有兩三丈遠近,連連發掌,總是打了個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東一轉,西一拐,到了林間一處平曠之地,將蕭遠山的屍身放在一株樹下,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勢,自己坐在之後,雙掌抵住蕭遠山的背心。他剛坐定,蕭峰亦已趕到。
蕭峰見那老僧舉止有異,便不上前動手。只聽那老僧道:「我提著他奔走一會,活活血脈。」蕭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給死人活活血脈,那是甚麼意思?順口道:「活活血脈?」
那老僧道:「蕭老施主的內傷太重,須得先令他作龜息之眠,再圖解救。」蕭峰心下一凜:「難道我爹爹沒死?他……他是在給爹爹治傷?天下哪有先將人打死再給他治傷之法?」
過不多時,玄生、玄滅還有虛竹等人先後趕到,只見蕭遠山屍頭頂忽然冒出一縷縷白氣。
那老僧將他轉過身來,面對著面,不住伸手拍擊,有時在「大椎穴」上拍一記,有時在「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見蕭遠山頭頂白氣越來越濃,也不飄散,竟被其口鼻吸去。(龐莫雲聽得「啊」的一聲驚詫,見蕭峰停下來看自己,才發現自己失態,便示意他講下去。)
又過了一盞茶時分,蕭遠山的身子微微顫動。
蕭峰驚喜交集,叫道:「爹爹!」蕭遠山慢慢睜開眼來,向老僧看了一眼,隨即閉上。蕭峰但見蕭遠山滿臉紅光,這時方才明白,那老僧適才在藏經閣上一掌,只不過令蕭遠山暫時停閉氣息、心臟不跳,當是醫治重大內傷的一項法門。許多內功高深之士都曾練過「龜息」之法,然而那是自動停止呼吸,要將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實是匪夷所思。這老僧既出於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開這個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蕭峰驚怒如狂,更累得他自身受到蕭峰的掌擊、口噴鮮血?眾人心中積滿了疑團,但見那老僧全神貫注的轉動出掌,誰也不敢出口詢問。
漸漸聽得蕭遠山呼吸由低而響,愈來愈是粗重,跟著臉色漸紅,到後來便如要滴出血來,旁觀眾人均知,這是陽氣過旺,虛火上衝之狀。
玄生、玄滅等人身上均帶得有治傷妙藥,只是不知哪一種方才對症。突然間只聽得那老僧喝道:「咄!」然後是一聲聲爆豆之響,蕭遠山混身大穴一陣跳突,那老僧不知從何處取出一把金針,左手一抬,竟全部插入蕭遠山週身大穴之上,然後爆豆之聲漸消。又過十息,老僧才用手一招一引,收回所有金針,蕭遠山全身大穴均有細如絲發的血液噴出,衣服被染了通透,臉色漸漸消紅,卻變得蒼白;又過一會,睜開眼來,微微一笑。
蕭峰見父親睜眼微笑,歡慰不可名狀。只見蕭遠山站起後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老僧道:「你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還有甚麼放不下?」
蕭遠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的,沒半點佛門弟子的慈心,懇請師父收錄。」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善哉,善哉!你若想出家為僧,需求少林寺中的大師們剃度。我有幾句話,不妨說給你聽聽。」當即端坐說法。
蕭峰見父親跪下,跟著便也跪下。玄生、玄滅波羅星,虛竹等僧眾聽那老僧說到精妙之處,不由得皆大歡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個個都跪將下來。波羅星亦下定決心從此長駐少林,鑽研佛法武經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