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索、低沉、哀傷,應該出現在張誠身上的幾個狀態,王通全部沒有看見,只看到了一個很輕鬆的老人。
「來來來,這茶可是武夷茶莊的最上品,每年進貢入貢的好茶也趕不上這個。」
馬車車廂空間寬大,在張誠的身前擺放著一個銅炭爐,水壺中的水已經燒開,張誠拿起水壺開始沏茶。
張誠動作很是穩定,沸水注入茶杯恰到好處,車廂內立刻是茶香瀰漫,王通注意到張誠的頭髮和眉毛比回京見到那次白了許多,因為這白眉白髮,整個人看起來老了十餘歲也不止。
「張公公,當權有當權的好處,可清閒也有這清閒的自在,您老已經不在宮中,也不必牽掛太多了。」
王通沉聲勸道,張誠將水壺放下,又將炭爐上邊上的一個煙白移過來,在車中點燃炭爐,封閉空間總有些危險,所以三江匠坊還給這個陪了煙白,也是頗為精巧,連通到車外走煙通氣。
「咱家也去過天津衛兩次,不過都是辦差,這些年聽說那裡可了不得了,咱家本來還不信,但看你這個炭爐和煙白,咱家倒信了。」
張誠笑著說了句,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自己先端起一杯茶,王通也是端起,微微抿了口,滿口生香,自從身家富貴了之後,儘管不講究,可美食美器還是見識了不少,也知道這茶這麼好喝,茶是一方面,沏茶的手法也是一方面。
看到姜通臉上讚美神色,張誠頗為得意的說道:
「咱家入宮之後,在這上面可是下過苦功夫,這炭爐的火候,水開到幾成,點茶時候的手勢,要一分不能錯,才能出來好茶。」
他根本沒接王通的話茬,不過張誠也是聰明絕頂之人,他也發現王通為何說這個,喝了口熱茶,滿意的長吐了口氣,用手摸了下頭頂,笑著說道:
「萬歲爺年紀小,做奴婢的也不能顯得太老,總要找些東西將頭髮染黑,你看那御用監的老韓,快八十歲的人了,還不是黑髮,這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咱家還記得世宗肅皇帝那時候,宮內稍微有些歲數的都要將頭髮染白,這顯得自家在宮中當差的時候久,世宗皇帝那邊還是念舊情的。」
這個掌故倒是頗為有趣,王通忍不住笑了,端起茶杯又是喝了一口,真是不錯的茶水,不過這時卻突然反應過來,自從離開宮中,張誠看起來的確是個老人的模樣,但卻從沒有什麼老態。
張誠反應和思路都是迅捷靈活,動作也是精確,在御前表現的那種老態,早就不見了蹤影,張誠將茶杯放在了茶几上,靠在椅背上微微閉上了眼睛,輕聲說道:
「這麼多年,白日裡忙,黑夜裡忙,何曾有什麼清閒,這幾日總算知道了什麼是清閒,睡了幾覺,感覺骨頭和肉都散掉了,真是舒服啊!」
王通笑著點點頭,卻不知道怎麼接話,他還是在想剛才突然想到的那些事。
「萬歲爺從小就是咱家看著長大的,萬歲爺叫別人總還叫個名字,叫咱家還要稱呼個,伴伴」萬歲爺如今也是成人,自然不願意整日裡對一個奴婢客客氣氣的,咱家也是關心關切,看到什麼事情都忍不住去說去管,再說了,咱家在這個位置上,不知道是宮內多少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日子久了,這就是招禍啊!那個被萬歲爺稱為,大伴,的是什麼下場,咱家可是見到的。」
這「大伴」自然就是馮保了,他是位高權重,威壓甚至是凌駕於天子之上,然後在宮內宮外的合力之下,黯然去南京看守皇陵。
「張公公急流勇退,實在是明智啊!」
王通奉承了一句,張誠笑著搖搖頭,王通沉吟了下,還是忍不住問道:
「張公公,若是王某不去找弟公公勸您,您準備怎麼辦?」
「咱家在朝中也有些相熟的官兒,總有法子。」
張誠似笑非笑的回答說道,王通也是在笑,不過是笑著搖頭,張誠拿起茶壺給王通斟了一杯,開口問道:
「怎麼?」
「此事知道了個教訓,切不弗以為自己聰明天下人傻。
王通沒頭沒腦的感慨了句,張誠哈哈笑出聲來,將手中的茶杯放在茶几,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沉聲說道:
「你這孩子心善,由你先開頭做這個事情,咱家心裡很舒坦,沒看錯你這個人啊!」
張誠在那裡感慨,王通也是調整過來了情緒,不管怎麼說,結果是好的,也沒有出什麼亂子,畢竟張誠幫過自己那麼多忙,現在能頤養天年,太太平平的走完餘生,這就是天大的好事。
「張公公去了天津衛,那是自家地方,有什麼要張口的儘管講,蔡楠都能做主,要不然讓王某安排也是一樣。
「咱家手裡這麼多銀子呢,就算沒你們照顧一樣活的快活,伺候別人這麼多年,咱家這次也該讓別人伺候伺候了。」
「這個好說,這個好說。」
王通笑著說道。
………………
一路上沒什麼多講的,這個隊伍到了天津衛的邊境,虎威軍監軍蔡楠和天津衛王通系統的一干人等都走過來迎接。
王通將張誠從馬車上攙扶下來之後,蔡楠立刻是跪下磕頭,開口說道:
「祖宗在天津衛住著,也讓孫兒盡一下孝心。」
說起來,張誠是鄒義的義父,鄒義又是蔡楠的義父,蔡楠雖然現在位置也是不低,可在張誠的面前還是孫輩一樣的人物,妥帖伺候盡孝也是他的本份。
但張誠眼下畢竟是個沒品級沒權勢的老宦官,蔡楠卻等於是宮中派到天津衛的內臣,地位權勢都是相差懸殊,老人離開了原來的位置,雖說看得開,但心中不能說沒有想法,蔡楠這般做派,卻讓張誠欣慰不已。
「張公公想住在海河邊還是城內,宅子、用具還有一干伺候人都是準備妥當了。」
王通笑著說道。
………………,
前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張誠在天津衛富貴起居有若王侯,所有去過天津衛的人都這麼講。沒人覺得這件事有什麼過份的,在朝中做過一任尚書侍郎的大臣,那個回鄉不是富貴有若王侯,起居豪奢,內閣大學士更不必說。
這司禮監掌印,也就是內閣首輔的地位,富貴豪奢,這時理所當然的,若不是這樣,豈不是顯得朝廷刻薄寡恩。
這件事中的王通反倒是博得了不少美譽,王通從錦衣衛一小卒到如今的地位才不過十年的時間,是大明的傳奇之一,王通的飛黃騰達,這其中張誠出力不少,王通接張誠去天津衛供養,而且如此捨得花錢,這可是知恩圖報的義舉。
萬曆十五年的五月,有山西道御史某人上疏,說如今歸化城才是邊境,大同、太原、延餒幾處邊鎮外已經不見教虜蹤跡,還在那裡設邊鎮,屯駐大軍是勞民傷財,糜費國常,請朝廷予以裁撤。
這還是正德年開始到現在,第一次有人談到要裁撤邊鎮的,消息一傳出去,京師輿論都是鴉雀無聲,各處邊鎮總督和巡撫設在京師的折子房都是拚命的活動,想要打聽到更多的消息,瞭解到這件事有什麼背景。
「茲事體大、豈可妄言!」宮內只給了這個批示,那位妄言的御史被打發到山東青州府做知州去了,好像是死水微瀾,在京師也沒有弄出太大的風波來,眾人都是鬆了口氣,想這個或許是書生做大言。
御史做知州,品級或許升了兩級,但在時人看來卻是個實實在在的降級,今後的榮華富貴都是沒希望了,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御史在京師也是苦熬,如果能到地方上做幾任牧民官,或許最多也就是知府這一級別,可日子卻舒服的很,那可是有自己的一方天地。
………………,
相比於這份奏折,薊遼總督白慶臣的折子卻讓京師各方真的動作了起來,薊遼總督的折子是請罪的折子。
遼鎮參將秦得綺率領的兵馬在蘇子河的馬兒墩寨,被女真軍隊設伏打敗,折損了千餘兵馬之後倉促退回了遼鎮,秦得倚的大腿和肩膀都是中箭,還是親兵拚死將人搶了回來。
若是從前,這千餘兵馬的折損,李家自己就隱瞞的下來,隨便找個理由就搪塞矇混過去,可如今遼鎮並不是李家一家天下,有馬林在瀋陽,有孫守廉在鳳凰城,儘管李家在封鎖消息,但馬林這邊還是通過別的渠道知道了,一封密信遞到了薊遼總督手中。
薊遼總督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這件事很快就被確認,千餘兵馬折損,主將受傷,這不是一件小事,再且李家在遼鎮邊牆外打了快有大半年,一直報捷卻沒什麼斬獲,這次的失敗卻是結結實實的。
所有相關的人都怕被牽扯出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王通和李家不對竹,如果王通要動作,大家別被牽累才好,所以這消息儘管有人遮掩隱瞞,可奏折還是一路來到了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