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四十六章灰袍
鬥到如今已是九十三招,紅葉已使出生平絕技,正是化自易筋經內功中的「六字真言訣」,這六字真言,禪門又稱六字大明咒,小可安神定氣,寧心頌之能驅除外邪,少生疾病;大可伏魔降妖,衍化出種種不可思議的金剛大能。
這並不是誇張,古今皆有不少高僧居士皆誠心頌之,不信佛祖,但信自身,端的受益無窮。便是評書裡那神通廣大的孫猴子,遇上了如來佛的六字真言,也是被壓在五指山下半點動彈不得。
這套功訣經紅葉使出,威力至大至猛,暗合禪宗勇猛精進之意,掌劈肘擊指點拳捶,奇招妙式,時而堂堂正正,時而詭譎無方,或工整或刁鑽,奇正相生,極強極壯。
論聲勢而言,一板一眼見招拆招的宋青書不免遜色許多,但他出招收招,伸拳展足,無一不合太極,道法自然,多一分力不免失之耗損,少一分力又難免力道不及,如此纖穠合度,內勁不溢,有卸勢借勢之巧妙,卻無造勢攬勢之強橫,自然無甚聲勢。
兩人翻翻滾滾,又鬥了兩百來招,竟是不分勝負,宋青書心中愈驚:「司馬彌卿都敗在我手,這紅葉莫不是近來得了奇遇,竟似是也摸到陰陽大道門檻了。」
此時紅葉已將「六字真言訣」招式都使了一遍,劈面一爪卸開宋青書掌勢,深吸一口氣,雙掌內圈,猛然推出,一字一字的大喝道:「嗡!嘛!呢!唄!咪!吽!」聲道沉雄渾厚,如春雷乍響耳邊,讓人心襟動搖,不能自已。
青書聞聲一驚,手上招數不變,依舊是「太極十三勢」鬆鬆垮垮的架子,內裡卻是陰陽大道左右互博的道家妙術,右手潛運單鞭勁力,左手則先向內屈,再向外翻,而後側拳橫捶,炮勁轟出,有崔雲裂石之威。
紅葉雙掌與他一鞭一捶相碰,巨響騰空,如浪擊礁巖、石崩山崖,轟隆隆不絕於耳,卻是兩人內力摩擦之聲。
武當內功勢如抱球,養一口丹田之氣,故而內功有成的武當弟子,無不如圓球入體,似張三豐、宋遠橋、俞蓮舟、宋青書這四位功深似海的高手,更有一粒金丹吞入腹之說。金丹何狀?自是圓乎乎滴溜溜的球狀也。
太極之勢自發自動,故而圓球輪轉,與紅葉「六字真言訣」中蘊含的易筋經佛門大力相撞,本是敵不住往內而縮的,但這一縮一漲無巧不巧又合了天生萬物的自然之道,事不離陰陽,如是而已。
紅葉功力絕深,半隻腳更業已跨入「陰陽」大道的門檻,與於此一道懵懵懂懂的宋青書一般修為,卻終究忽略至簡大道,敗下陣來。
青書這一顆圓球也似的浩瀚內勁便如磨盤一般,將紅葉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易筋經內力一點一滴的搾去。這易筋經內力固結無比,便是北冥神功也難能撼動,卻終究被宋青書化自天地陰陽大道的純陽內功給點滴蒸發。
紅葉彷彿置身蒸籠一般,全身大汗淋漓,一顆光溜溜的腦袋愈發油亮,好似全身的油脂都給煮了出來,裹住全身的大紅袈裟濕的透徹,繃緊的環扣一跳,整匹袈裟便鬆散開來,跌落地上滾開,竟足有兩丈之長。
袈裟落地,便露出裡邊長身灰袍,亦是濕的透了,紅葉渾身不住冒著熱氣,白霧裊裊騰騰,匯成濃濃霧柱,彷彿孤雲出岫,筆直擎蒼。
如此這般,持續了約莫四刻光景,紅葉面色轉為枯黃,整個人都瘦了一圈,額頭上豆大汗珠不住滴下,眼中透出濃濃怨毒,又過片刻,他丹田中最後一絲易筋經內力被搾乾,「啵」的一聲大響,兩人雙掌陡分,紅葉猛地大叫一聲,仰天向後栽倒。
青書額頭亦是微微沁汗,心知這局勝得僥倖,若非那電光火石間契合天地大道,只怕便會敵不住紅葉龍象大力,被擠作一團難看之極血肉模糊的肉餅。
勝負之機,原只在一線之間,便如當日與司馬彌卿之戰,若非臨頭靈光一閃,打了司馬彌卿一個措手不及,死的也只會是宋青書。
江湖草莽,二三流人物比鬥,往往要鬥個十數招、百來招才分得出勝負,而第一流的高手比鬥,卻往往是關鍵一招定勝負,如鹿杖客的玄冥神掌,張無忌的擘天掌,不發則已,一發定分生死,你死我活。而至絕頂境界者,如宋青書、紅葉、司馬彌卿等三數人,則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更需有靈思泉湧,平和心境,博大襟懷,法、術、勢兼而有之。
至於張三豐這等絕代宗師,比得則是修為境界上的高下,以及胸襟氣度。
宋青書此刻是深有體會,如若自己與張三豐生死相鬥,內力招式自己是一點不差,但輸得絕對是自己,而且一輸便是永不翻身之局。
打個比方,如果今日是宋青書與張三豐鬥到比拚內力的境地,宋青書傻乎乎老老實實的運力相攻,而張三豐則以陰陽大道避實就虛,以逸待勞,而後將他內力搾個乾乾淨淨,你說誰贏?當然,宋青書永遠不會和他太師傅動手,張三豐也絕對不會下此辣手。
紅葉氣息微弱,經此一役,他雖未死,卻是再沒絲毫真氣,全身經脈俱酥,便是要重修內功也難。
蘇若雨看得驚心動魄,見夫君勝了,慌忙小跑過來挽住他手。青書撫著她柔滑小手,嘴角掛著淡淡微笑。
青書默默看著他,忽然道:「當年成昆練得內功,是易筋經罷?」
紅葉虛弱的哼哼道:「你倒是小心眼,這種小事都記得。」
青書淡然道:「朱元璋也是你給收容了吧,這七年來想必給他練了身好功夫。」
紅葉擺過頭去,冷哼一聲,算是默認。
渡遠神態漠然的看著師傅死狗一樣躺在地上,眼神中隱有瘋狂的快意。慧鴻和白觀則是面面相覷,他們先前觀兩大絕頂高手決戰,看得如癡如醉,不能自拔,現在方才醒悟過來,但又不知該做什麼,是去是留。
「葵花寶典呢,司馬彌卿臨終前托我保管。」青書忽而開口。
紅葉哈哈一笑,掙扎著撐起身子,道:「小子,你想從我手中騙到秘籍,也無需用此拙劣手段吧?」
青書歎道:「他光明正大的死於我手,我又何必去練他的功夫?」
「胡說!你打贏我都算僥倖,怎能贏他?」
「我贏他也是僥倖,贏你也算僥倖,但那又如何?我功夫本不下於你,你承認麼?」
紅葉狐疑的點點頭。
青書道:「你方才顯現出來的功夫,也絕不弱於司馬彌卿,又作甚心心唸唸他的葵花寶典?」
紅葉瞪大雙眼,斷然道:「不可能!我連敗在他手下十三次,沒一次贏過……」
「沒一次贏他,下一次便不能贏麼?」
紅葉默然。
青書見他不語,歎一口氣道:「何況,這葵花寶典須去勢的太監才能練,我貴為九五,練這玩意作甚?紅葉,瞧你神情,想必還不知道吧?」
此話一出,紅葉臉上陡然掠過不可思議之色,半晌方才哈哈狂笑:「枉我苦心孤詣鑽研十數年之久,沒料到卻是他娘的一堆廢紙!好!好!司馬彌卿,你死了也要擺我一道啊!」
青書淡淡道:「只怕他未必想擺你一道,這功夫他原本便打算傳給深宮裡的太監,又何須多寫個『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葵花寶典第一句「欲練此功,必先自宮」原是沒有寫上。
笑傲裡岳肅、蔡子峰來南少林偷偷記下上下兩部葵花寶典,回山卻發現左練又練都不得其法,若不是少了開頭最難那關,又怎會如此?而渡遠之所以能練成「辟邪劍法」,只怕是聯想到了那位創立葵花寶典的太監高手,故而加上一句「欲練神功,引刀自宮」八字,不意卻得以功夫大進,稱雄武林。
而日月神教因這一部寶典興兵華山,奪得之後,卻不見有多少人能習練,直到任我行這一輩時,方才有才智卓絕之輩得知創始之人乃是一位太監,便又加上一句「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這也就能解釋,為何「辟邪劍譜」上寫的是「欲練神功,引刀自宮」,而魔教所得葵花寶典上記載的是「欲練神功,必先自宮」。
其間出入,原是發現這一秘密的人不同所造成。
而至於後來渡遠為何要練這劍譜,卻是不知緣由了。想到這裡,青書不由多看了渡遠兩眼。
紅葉笑得急了,咳嗽起來,又是一口鮮血噴出。青書急忙微笑著攙他起來,笑歎道:「紅葉大師,我尊稱你大師,更不以朕自稱,皆因當年你留我一命,更以言語驚走司馬彌卿,方有我之如今。呵呵,你亦知曉高手比鬥,無所謂留情不留情,但所幸未傷你性命,我才能親口道聲謝。」
紅葉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嘔出一口鮮血,半晌才恨恨的虛弱道:「你怎麼知道的?」
青書轉頭對渡遠笑道:「小和尚,你師傅尋常裹身的袈裟還有麼?煩勞給我取一件來。」
渡遠當即入室取了一件袈裟,長達兩丈,青書取來裹在身上,而後笑道:「紅葉大師,你當年所為,我現在要做到也輕而易舉,便做來與你瞧瞧。」說罷身形一晃,閃到一旁。
便聽他舌綻春雷的大喝一聲,眾人都覺腦中嗡嗡作響,轉頭看時,忽見一條黑影自後襲來,當即紛紛讓開,便見這黑影一掌直擊,正中身裹紅色袈裟的宋青書心口,但聽得「砰」的一聲大響,紅影便如斷線風箏般射出老遠,直如利箭破空,頃刻間便消失在眾人視線裡頭。
蘇若雨見到如此情形,不由掩口驚呼:「宋郎!」一聲才出口,便聽得嘿嘿笑聲響在耳邊,彷彿有人吹起一般:「你宋郎在這兒呢,沒事,沒事。」
青書一襲玄衣隨風而舞,哈哈笑道:「眾位,可看得奇怪?」
慧鴻怔怔道:「這…這怎麼可能…」白觀則是皺眉思索,神色古怪之極。
這兩人當年都曾親身經歷此事,今日再見,不由恍生隔世之感,卻百思不得其解。
青書笑道:「我南來途中,曾見一個玩木偶的老闆耍的幾下好把式,那偶人一會兒在西,再下一刻卻在東方,只留了套裝束呆在原地。看這把式,我一時好奇,便跟他學了來。那老闆給這玩意取了個好名目,喚作『金蟬脫殼』。紅葉大師,你說這招妙也不妙?」
紅葉聽他語含奚落,目光中儘是嘲諷,不由大怒,臉色青紅閃過,叫道:「他娘的,老子就是那個灰袍人!你待怎地?」
青書緩緩道:「沒怎樣,剛才我已謝過你了。現在也該清算清算總帳了。紅葉,我不管你出於何等目的,這等攪亂四方,殘殺人命,如今更致刀兵四起,生靈塗炭,引朱元璋那等惡徒在福建興兵,又不知使喚誰人在嶺南搶掠,紅葉!你可知道,單只這一條罪,便足夠讓你死上百次,讓南少林毀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