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五章耐庵
劉伯溫聽得這個聲音,先是詫異,繼而看了一眼羅貫中,臉上騰起複雜神色,有喜悅,有疑惑,更有淡淡憂慮,他揚聲笑道:「子安兄遠道而來,劉某安敢不掃榻相迎?須得好生醉上一番才是。」
大笑聲陣陣傳來,又是一陣風吹入帳中,一個身著葛衫的男子大步邁進,卻見他形貌豪闊,手長腳長,總是寬布長袍,也是掩不住衫下強健的肌肉,腰間懸著一把套著蛇皮烏金鞘的長刀,一把鬍子隨風飄蕩,卻是極其講究的美髯,任誰看了,也會認為,這樣的男子,不是燕趙慷慨悲歌之士,便是義薄雲天的關西大漢。然則,這位子安兄,卻是蘇州閶門外施家巷人士,當年更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少年郎。
他是與劉基同榜的進士,元末恢復科舉,兩人皆有應試,一人不過遊戲人間,而這位施子安,卻是去為了行刺作奸犯科之輩,三數年間,大都城人心惶惶。
說起他的名字,施子安或許並不為人所知,他有個別號,放在後世,卻是人盡皆知耐庵。
兩人寒暄一會兒,各自含笑,羅貫中卻是插不上話,昔年的同榜進士,故交老友了,哪輪得到小輩插嘴?縱然羅貫中尋常與施耐庵兄長哥哥一通亂叫的慣了,在劉基面前,也不敢公然去佔這個輩份上的便宜。
劉伯溫輕輕的呷了一口茶水,也不多說,單刀直入的問道:「施兄大駕遠來,不知有何貴幹?」施耐庵呵呵一笑,拱手道:「貴幹可不敢當,在你劉老兄面前,小弟那些花花把式,可是無所遁形。」說著指了指羅貫中,道:「數年前,我偶經山西,識得了羅兄弟,兩人遂一見如故,結做忘年之交。哈哈,劉兄昔年慨歎懷才不遇,如今卻有這般家業了,嘖嘖,難得,難得,羅兄弟是在劉兄麾下效力麼?」
劉伯溫一張臉登時黑了下來,當著客人又不好發作,只狠狠瞪了羅貫中一眼,羅貫中雖早不是他徒弟,但心中卻始終尊重這位長輩,如今陡然之間便「劉兄」「羅小兄弟」了,他慌忙道:「施…前輩,劉先生以前是在下的老師…」
施耐庵一怔,臉上露出恍然顏色,哈哈一笑:「以前?那現在不是嘍?劉兄啊,有此良徒,卻為何不要?」
劉伯溫避而不答,只笑道:「小孩兒不懂事,沒大沒小,怠慢了施兄,可莫怪罪。」施耐庵見他死要面子,不由暗自偷笑。羅貫中卻興沖沖的道:「施大…前輩,你可是答應來助我了?」
施耐庵搖頭笑道:「我這等下三濫的手段,劉兄智術天下無雙,勢必是瞧不上的。」劉伯溫沉吟一會兒,驀地站起身來,深深一揖,誠懇地道:「施兄,你文武雙全,兵法韜略橫絕當世,細數當世名將,定有君之一席,如若有意,何妨與在下共謀天下?」
施耐庵站起身來,呵呵一笑,踱了幾步,背對兩人,斜眼瞥見大帳正中的桌上的一紙淋漓墨跡,驀地神色一怔,而後又鎮定下來,轉過身來,淡淡的道:「忠臣不事二主,恕難從命。」羅貫中聞言,驚道:「何人竟能驅策於君?」施耐庵道:「張公雄才,抑且義薄雲天,解施某於貧困之中,亦救我妻潘氏性命,大恩不言謝,人以國士待我,我又怎可背之?故而現下卻是張公帳下一幕僚爾。」羅貫中聽得「張公」二字,眼中有不屑之意,卻仍是點頭道:「原來是高郵張士誠,也算他一號人物。」施耐庵淡淡笑笑,卻不言語。
劉伯溫神色驀地沉下來,俄頃又笑道:「那施兄此來,卻是為何?」施耐庵坦然笑道:「早便說過,敘舊而已。」劉伯溫嘴角劃過一道莫名笑意,問道:「當真?」施耐庵笑道:「果然。」劉伯溫點點頭,三人又談天說地,不知不覺,施耐庵似乎有些乏了,打了個哈欠,劉伯溫瞧這情形,笑道:「施兄遠來,卻是累了。」又轉頭對羅貫中道:「貫中,你騰出一間帳篷來,與施兄暫住,這幾日我可要與他好好親熱一番。」
施耐庵笑道:「甚好,甚好。」羅貫中當即便要領施耐庵去一處空帳,劉伯溫卻將他叫住,臉上陰霾一閃,隨即換上一副笑臉道:「施兄好好歇息,我且備下美酒肥雞,待得日落,再好好痛飲。施耐庵含笑應了。
羅貫中只好喚來一名士兵,自領了施耐庵前去。
劉伯溫功運雙耳,待得施耐庵走的遠了,才狠狠的問道:「你怎把他給喚了過來?」臉色絕然不同於往日的逍遙,已然轉作狠厲。
羅貫中一臉的莫名其妙,被劉伯溫問得怔忡半晌,說不出話來。劉伯溫又道:「他如今是張士誠營中幕僚,知道了我等所謀,必然不能讓他生離此地。」羅貫中驚道:「先生!」
劉伯溫冷笑道:「若非你之故,他也無需送了性命。」說著喚來一名親兵,道:「傳我號令,弩箭伺候!」羅貫中忙止住他道:「先生,施大哥世之英雄……」
劉伯溫揚手點了羅貫中兩處穴道,對那親兵喝道:「還不去傳令?」那親兵是劉伯溫選拔入隊,如何敢得罪他,只唯唯諾諾的退下傳令去了,又歎道:「正是因為他是英雄,所以非死不可。如此人物,不能為公子所用,可惜了…」
揮手解了羅貫中穴道,劉伯溫功行全身,氣凝如淵,喚過適才領施耐庵去帳篷的士兵,問明位置,又吩咐他轉告王禪,待會兒領弓箭手往施耐庵所居帳外伏下,只待自己引他出來,便齊齊攢射之,說完此計,劉伯溫長長舒一口氣,足下一動,便要奔去。
這兩人十年前便相識,亦曾有較量,劉伯溫「天山折梅手」招式奇妙,施耐庵卻是內力渾厚,兩人鬥得半斤八兩,如今十年流光逝過,劉伯溫固然幾經奇遇,武功大進,但誰又能保證,施耐庵的功夫,又會真的弱給劉伯溫呢?
為求保險,還是動用弓箭吧。
羅貫中原本沉默,卻突然道:「先生,他、他真的非死不可麼?」劉伯溫淡淡道:「天下之爭,豈能有半分仁慈之心?貫中,你雖練兵三月,難道還不知慈不掌兵這個道理麼?」羅貫中一怔,臉上驀地湧起濃濃悲哀,歎了一口氣,正襟斂衽,施了一禮,
劉伯溫歎一口氣,飛奔而去。
而此時,王禪領著一隊弓箭手已然在賬外集結完畢,一撫古琴,淡淡道:「出發。」依劉伯溫吩咐,緩緩開拔。
施耐庵的營帳離中軍大帳不遠,靠近東南方向,不多時劉伯溫便趕到,他深吸一口氣,腳步極輕極輕,一撩帳簾,氣凝雙掌,往裡邊走去。
只消將你引出,自己猝不及防的暗算之,再飄然退去,而後萬箭穿心,還怕他生了翅膀飛了不成?
劉伯溫打著滿滿的注意,一掀簾子,卻是空無一人,不由一怔。
桌上卻有一張雪白箋紙,墨跡淋漓。箋紙上一行潦草字跡,落款正是施某別號耐庵。
「某今日得見兩位故人,得慰平生,原欲一逞豪飲,奈何興致已盡。古之賢人拜謁未至而興盡而返,子安今日欲一學東施效顰,不告而別,萬望恕罪,來日若見,再續別情。」
很顯然,施耐庵早瞧出他殺意,先他一步離開,還留書一封,看似不失禮節,實則暗含嘲諷。
劉伯溫何等傲氣之人?瞧見這行字跡,忍不住被氣得渾身發抖,心知這一場智戰,算是自己疏忽輸了一籌。但這一口氣終難嚥下,猛地伸掌一拍,這張本就搖晃的桌子登時骨架四散,四處皆是木屑。
羅貫中一撩簾子,瞧見這般情形,示意王禪等人無需緊張,也長長舒了口氣。
劉伯溫鎮定下來,吩咐羅貫中加緊練兵,心中卻道:「看來須得換個地方了。不過,還好,適才我不置可否,施子安勢必以為此『嵩陽鐵騎』乃我所興義軍,公子的身份,還不致曝光。」
輕歎一聲,他感覺壓力如山,卻愈發興奮,
高郵。
原本該幽暗昏惑的密室之中,卻燈火通明,一個俊朗男子端居虎皮大椅之上,笑吟吟的欣賞著歌舞,對身旁一人道:「士信,施先生回來了麼?」
那「士信」面露擔憂之色,沉吟道:「施先生去了三天,算算日子,也該回了。只是未有人通報……」
一個豪放聲音傳來:「施某不過小游一番,讓主公憂心了。」
那俊朗男子自然便是張士誠了,卻見他一抹頷下鬍鬚,哈哈一笑,揮手屏退歌舞,方要起身,卻見密室大門被推開,施耐庵衣衫磊落,徐徐踱步,走了進來。
施耐庵斂衽施禮,張士誠一把扶起,哈哈笑道:「先生不在,卻教我好生難為。」兩人寒暄幾句,便回歸正題,施耐庵笑道:「這一行果是不虛,施某卻是發現,那龍城之外的某處山谷之中,陳兵數千,更有馬嘶陣陣,顯然其心非小。料是誰人練兵之處。」
張士誠神色一動,卻不說話,只示意施耐庵說下去。
施耐庵笑道:「施某在那處,也見著兩個熟人,俱是不世奇才。」張士誠道:「敢聞其名?」施耐庵道:「其中一人,乃是昔年故友,此人素來傲氣,姓劉名基,表字伯溫。」張士誠身子一震,神色恍然:「此人名頭,我也曾聽過,據聞極善運籌帷幄之道,神機妙算,無有不中。他有意逐鹿,當為我等大敵。」施耐庵歎道:「正是此人。」
張士誠點頭道:「那還有一人呢?」施耐庵道:「那人姓羅名本,表字貫中。乃是子安忘年之交,年紀輕輕,卻博學多識,是難得的可造之才,三數年間,經劉基調教,勢必當世名將。」張士誠道:「可否招攬?」
施耐庵苦笑道:「劉基素性狂傲,卻極是忠誠,若然認主,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初時還以為是他新建一軍,起義抗元,不足為慮,如今卻是主公大患。」
張士誠奇道:「先生何以如此確定非他為主?」
施耐庵踱了兩步,驀地吟道:「雞鳴風雨瀟瀟,側身天地無劉表。啼鵑迸淚,落花飄根,斷魂飛繞。月暗雲霄,星沉煙水,角聲清裊。問登樓王粲,鏡中白髮,今宵又添多少?」
「極目鄉關何處?渺青山,鬢螺低小。幾回好夢,隨風歸去,被渠遮了。寶瑟弦僵,玉笙指冷,冥鴻天杪。但侵階莎草,滿庭綠樹,不知昏曉。」
張士誠聽得頭昏腦脹,半晌才明白過來,這詞寫景居多,卻處處透著懷才不遇之情,顯然作詞之人一腔抱負,卻無從施展。他不由問道:「可是劉基所寫?」
施耐庵道:「主公睿智,一猜就中。」張士誠嘿嘿笑得兩聲,卻不明所以。施耐庵又道:「可此番前去,卻瞧見那中軍大帳桌上,羅本兄弟手書一詞,是這般模樣。」
張士誠奇道:「何等模樣?」
施耐庵輕歎一聲,當即曼聲吟道:「登望清景無窮,憑峰臨東,朝露汐汐,疊浪重重,靈毓悠流真龍。遮蔽日,此志彌高,聞天語,玉液清瓊,游宇際,風也逍遙,雲也從容。」
「往昔都隨逝鴻,棄古道今,嗟歎卻是,微人志同,大道空縛樓中。默憑欄,天地入腹,俯低頭,機鋒藏胸。破枷鎖,試問天下,誰與爭鋒?」
張士誠倒吸一口涼氣,好半晌才道:「這詞作之人好氣魄!」
施耐庵道:「我見劉伯溫時,他依舊同以前一般傲氣,豈有如是胸襟?抑且前後兩首詞風迥異,斷然不是一人所作,由此推來,想必便是這山谷之軍的幕後主公了。」說著目露憂色:「尤為可怕的是,這人竟能收服劉基這等桀驁之輩,卻不知是何等人物。主公,咱們以後一定要當心此人。」
張士誠半晌不語,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