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千金
這一闋詞牌喚作玉蝴蝶。乃是唐曲,《金奩集》入「仙呂調」。四十一字,前片四平韻,後片三平韻。而後至於宋代,教坊間漸衍為慢曲,《樂章集》亦入「仙呂調」,九十九字,前片五平韻,後片六平韻。
宋時大詞人柳永也曾為此調,詞句間風月瀟湘,愁意不絕,極盡濃艷華麗,溫婉柔潤之致。
青書適才所吟,在羅貫中聽來,前面幾句,倒也平平無奇,甚至有兩處韻腳都未曾壓到,但及至「風也逍遙,雲也從容」的時候,這位史上所稱頌的大才子羅某人,竟是微微動容。
而後竟是越聽越驚,天地入腹,機鋒藏胸……分明是雄韜偉略暗藏不出,只待時機一舉而發,單單聽來似乎並無如何了得,但合著這仍在滾滾翻騰的雲河霧海,委實讓人心潮澎湃。
「連窺天河,有雲如蛇。」這句話似乎還縈繞在羅貫中的耳邊。「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這貫穿了中華大地上下幾千年幾乎便已成為真理的十二個字,又再一次撩撥起羅貫中心底的片羽靈光。
及至後來,羅貫中一顆心竟是撲通撲通亂跳起來,心驚肉跳的想道:「試問天下,誰與爭鋒?他想做什麼?」一時間,他看向青書的目光變得極是怪異。
雲河潰散,化作一朵一朵,漫開天際,金陽跳玉,陡然從層層雲嶂中躍出,猶若萬道金蛇射開,天地間一片敞亮。
這旭日東昇的闊大氣概,即便以羅貫中之慧識靈心,也是不由為之一怔。然而,讓他更為驚訝的,卻是青書身上陡然騰起的絕強氣勢,猛然間讓他氣為之閉。
好像這一瞬間,眼前這位青衫客與這華山,與這旭日祥雲,與這天地萬物都融為一體,彷彿化身萬丈巨人,借自然之威,雄厚渾然的壓將下來,自己這隻小小螻蟻只能乖乖的束手就擒,生不出半點反抗的念頭。
天闊闊霧漫漫,風滾滾雲皺皺,似乎都及不上眼前這人的一根手指頭輕輕一彈。
羅貫中怔忡半晌,眼神竟是不敢稍離青書,好像這青衫忽然騰起九條金龍,耀著烈日金芒,張牙舞爪,恍若活物。
劍氣衝霄堂。
這裡頭的桌椅都是上等紅木所製,門外的葡萄架上籐蔓青青,帶著綠意沁然,芬芳著場中習武練劍的每一個華山弟子。
鮮於通在正堂裡正襟危坐,右手端著青瓷茶杯,左手掀開蓋來,湊過鼻去聞了聞,眼睛微閉,而後分開小指輕輕一彈,一滴淡青色的液珠跳出,輕微的「啪嗒」一響,落在地上。他伸出舌尖,在溫潤的茶水面上輕輕一碰。
這等品茶之法,先嗅其味,然後伸指輕彈,方能品嚐其味,或苦澀或清冽,不一而足。
「皎皎瀅流注龍涎,青黃梅子惜辭年。」鮮於通眼前一陣恍惚,那個衣衫樸素、氣度卓然的儒雅男子好似又出現在他的面前,右手端著古籐杯,左手則輕輕撫著他的腦袋,口中吟誦著他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的字字句句,搖頭晃腦的啜飲一口,而後將茶杯放下,取一條樹枝,舞一路劍法,身形縱躍間,真是好看極了。
「釋門梵音居家問,
莊生天籟閒時聽,
青空霽海任馳騁,
漫隨流水入行雲。」
鮮於通站起身來,輕輕將茶杯放下,踱步走向右面牆上,將懸掛著的一柄折扇取下,稍稍用力一抖,便嘩啦一下展開。
這柄扇子帶著大紅色的穗兒,一邊是一副潑墨山水畫,而另一邊,則是輕描淡寫著的數行草書,似乎張狂到極處,幾乎便看不清到底所寫為何。
他走了兩步,手一揮將折扇合上,輕輕敲在椅子上,一下一下,節奏分明,口中喃喃吟道:「白菱半殘英蕙凋,素衣清歌漫寂寥,汩羅江畔滄浪客,為誰風露泣中宵?」
一個清朗的聲音悠悠傳來:「汩羅江畔滄浪客?屈子平生漂泊,滄浪二字,倒也正當。鮮於掌門好詩才啊!」
鮮於通猛然一驚,手上一鬆,折扇「啪嗒」掉落在地,他正要俯身去撿,但一隻枯槁的皺著雞皮的手卻後發先至,搶先拾起了這柄古意昂然的扇子。
青書右手緩緩撫過扇骨,潛運內勁,心中卻感疑惑,手中這物事卻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扇子,並未發現有機括暗藏。要知他精研「太極十三勢」,雲勢一通,似乎任何實物到他手中,都能被他探出特性來。譬如那日他撫上馬背,竟能清晰的感受到馬匹血管中奔騰血液;掣著刀柄,毫不費力的削砍劈斫,挽出刀花陣陣,讓彭經添這個使刀行家都給看了個愣。
所謂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皆精,貌似就是這般。
是以他一搭上鮮於通手中折扇,便潛運內勁相探,卻並未發現有何異狀,不由微疑。
羅貫中站在他旁邊,笑意盈盈,他們一路下山,有說有笑,見青書氣勢迥異於山上之時,他心中不由好笑,暗暗自嘲:「前輩和藹可親,縱然時常頗是嚴峻,又怎會有那等無與倫比的氣概,嘖嘖,莫非我得了眼疾?」
見宋青書手撫折扇,鮮於通乾笑兩聲道:「老先生來了,玉女峰上美景可堪一觀?」
青書不動聲色的將折扇遞給鮮於通,淡淡道:「旭日東昇,雲海翻滾,煞是壯觀。」
羅貫中也笑道:「自古華山一條路,華山之險,也讓羅某大開眼界。鮮於掌門居此勝地,委實羨煞我也。」
誠然,華山位列西嶽之位,其險其峻,其高其偉固然是超卓凡石;但更讓人所稱道的,卻是上天獨鍾的一份神秀。有日月星辰、風雨雲霧為之起舞,無一不如絕代佳人,纖穠合度,讓人目為之眩,神為之馳。
鮮於通伸手接過折扇,笑道:「羅小兄若欲長住,敝派也自不勝歡迎。」
羅貫中聽這話,卻搖搖手笑道:「羅某平生最好行走江湖。正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青書一卷,慢慢江湖間逍遙,何其瀟灑!在祁連山這幾年,『修身』雖未功競,但料來如履薄冰,也無人能傷到區區在下。」青書聽他這般說,頗感奇怪,這位羅大才子習兵法、通戰略,只為行走江湖?但俄頃便恍然:「他說他在靜待時機!這時段逍遙江湖間,倒也不壞。」
鮮於通聽他說完,含笑點頭道:「羅小兄光風霽月,華山派大門,隨時為閣下敞開。」
羅貫中咧嘴一笑,拱手謝過。
青書在一旁淡淡開口道:「鮮於通,老夫的金子呢?」
鮮於通身子一顫,臉上湧現極不自然的笑容,強笑道:「老前輩,這金子……」
青書心中冷笑:「果然。」嘴上卻厲喝道:「言出必踐,千金何在?」好似刮起一陣旋風,他身上氣勢大漲,羅貫中看得心中一凜,若不是青書事先吩咐他莫要輕舉妄動,他便忍不住要做個和事佬,出言調解。
鮮於通臉現慚色,愧然道:「晚輩方回派中,才發現這些金子都被弟子用作周轉,須得七日後方能送回。」
青書估摸著日子,好似七日之後,離那一月之期,便只剩下三天時光了。他心中暗道:「他既說沒有金子,便定然是想拉攏這身份不明卻武功高強貪財拜金的小老頭兒,嘿嘿,神機軍師,我倒是要好好探探你的究竟,看看誰比誰高明。」
他口中卻仍是厲喝道:「不行,今日必得交出!老夫沒那許多時間陪你乾耗!」
鮮於通面上慚色不退,眼珠子卻咕嚕一轉,望向羅貫中去,頗有懇求之意。
羅貫中終是對這位在他面前表現的出口成章的華山掌門頗有好感,忍不住出言道:「前輩,我瞧這華山風景秀麗,氣候宜人,即便是住上十天半月也不會嫌多,咱們在此遊覽風景,吟賞詩詞,也是一大樂事,又有何妨?」
青書裝作面色稍緩的樣子,他這張面具雖然好似沒鼻子沒嘴一般,但故作盛怒與時常表現出的神情,還是有很大差異的。鮮於通見他神色緩下來,忙湊上去,賠笑道:「前輩,您不妨在我派中好生住上幾日,待得銀錢一到,在下定然付清千兩黃金之額。這幾日便由在下作陪,一同遊山玩水,如何?」
卻聽這位老前輩瞥了眼鮮於通,冷冷哼一聲,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