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這也是朝廷第一次公開舉辦文會,很多人不理解為什麼在即將北伐的前夕,舉辦這場不太恰合時宜的浩大文會,一些人甚至猜想朝廷或許北伐不過是虛張聲勢,更有甚者市井坊間傳出了王相公是要利用北伐和文會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至於是什麼目的,就有五花八門的說法了。
但王澤似乎並不在意別人是怎樣想的,他對於這次官辦的文會抱有極大的熱情,也表現出空前的主動,並親自接見來自各地的學者、名士,而王詠翎雖然已經是聞名天下的名士,但還是不得不親自前往王澤的府邸去拜見他的恩師,王澤耐人尋味地並沒有在城中的正府接見他,反倒是在玄武湖畔的流雲別院中接見了他。
雖然李墨涵抱著歡喜地目光對王詠翎打著招呼,但李純的目光卻含著一抹淡淡地諷刺,而封元則是無所謂之的淡漠神情。
王詠翎恭敬但不失自尊地站在王澤的下首,李墨涵的對面,他的臉色從剛剛進來到現在都是保持著一種超然的淡定。
「雲鵬——看來這次省會的辯論,鳳凰山書院是要志在必得了!」王澤漫不經心地打量著王詠翎,細細地品味著這個多年不見弟子的神情,他要從那副淡定中尋找一些他想知道的答案。
「恩師說的正是,無論以師生還是別的實力而言,天下間能出鳳凰山之右者能有哪家?」王詠翎的話不多,但每一句都很有份量,言談中透露出天下第一大書院山長的傲氣。
王澤的眉頭稍稍一動,嘴唇煽動兩下沒有說話,但眼中閃過的那一抹玩味的笑容,卻沒有躲過李墨涵和李純的目光。
李墨涵經過近二十年的政治磨練,察言觀色、辨析細微,尤其是對於敏感話題的捕捉能力已經練的爐火純青,就在王詠翎開口說話的時候,他就知道王詠翎惹到了王澤而且是惹到了老根子上。鳳凰山書院是王澤一手創辦,先期的教習都是親自修書、言語懇切地聘請而來,對於士子的教育成敗亦是寄最大期望值所在,或者可以說王澤多年來一直沒有放鬆過暗中對書院的思想影響,不斷地在鳳凰山日報和書院內發表學術性的文章,並實際控制鳳凰山研究院,一點也沒有懈怠,幾乎把研究院變成了一個由禁軍保護的半官方機構。而今日說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地問鳳凰山書院在這次帶有學術辯論味道的文會上成功把握,實際上是以書院創始人的身份和第一任山長的心態去問的,王詠翎這種充滿自負或許還帶有一抹鳳凰山是自己書院的口氣,必然會觸動王澤的道德底線,從而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李純雖然沒有李墨涵政治經驗老辣,更不可能如李墨涵幸運地在王澤身旁,但他在有名頭的神祐十五子中,算是一位思想異常活躍,非常贊同王澤思想的一位。而且他經常閱讀鳳凰山日報、江寧新聞、汴京時政、京東風聞報、杭州商報等報紙,由於比較傾向於王澤的施政理念,當然侍衛水軍的青年將校都是侍衛水軍大學堂出身,他們的眼界都是海洋型的,在思考問題和處理問題與王澤有極深的共同點,所以他對王詠翎較為不滿,每每和同僚評論鳳凰山日報的論政版後,都要提出自己的反駁意見。自見到王詠翎的時候,就對他存有一絲不友好的感覺,眼看他說著這樣的狂妄之言,而王澤竟然還能容忍王詠翎的自持,不禁心下大為光火。
「二師兄——鳳凰山書院乃恩師一手創辦,天下間自然無有人能出其右。」
話聲方落,王澤就對李純投去一抹讚許的目光,李墨涵卻有些詫異無措。
「書院能否奪魁並不重要,大家在一起探討學問而已,並不一定計較於名次。這是國朝首次由官方舉辦雲集天下名士的盛會,要顯示的就是國朝的天朝氣象,能夠海納百家學說的胸懷!」王澤說著話,臉頰上顯露興奮的光芒,他決定辦這場文會就是要帶起天下學術爭論的引子,而且日後還要辦,從而引導學術不斷發展、演變,慢慢地、暗暗地消磨儒家思想統治地位,當然也有引導儒家學術走向的意圖。
王詠翎卻有些想不明白王澤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倡議文會,那就更不明白王邵真正的意圖了。他所提倡的是北伐收復故土,但目前毫無北伐跡象,他的想法代表著很大一部分朝野士人的想法,他們都不明白朝廷的真正想法,所以傾向於朝廷暫時無意北伐,而這次文會不過是粉飾太平盛世而已。於是,他想了想之後,鼓起勇氣道:「弟子有一事不明,還望恩師不吝賜教。」
王澤饒有意味地望了王詠翎一眼,風淡雲輕地笑道:「雲鵬但說無妨,你身份超然,朝廷大事亦無不可。」
王詠翎正色道:「弟子不明先皇駕崩,當此舉國上下民心激憤之時,恩師與諸位執政相公可以淡化事情,而在韃子兩度南侵朝廷又只守不攻,此刻百萬大軍雲集沿河,正是趁國人義憤填膺奮起北伐之際,恩師卻在行在舉辦文會,給予韃子從容準備的時機,即便是日後王師北上,其難度可想而知,弟子愚魯不明,還望恩師賜教一二。」
王詠翎的話說的相當直白,更是相當的無禮,說是王師北上,實際上就是在質疑王澤根本無意北伐,當著眾家是兄弟的面毫不掩飾地質問師父,換句話說,儘管士人關心國事乃份內之事,又有王澤事先許諾的國家大事但說無妨的保證,但王詠翎過問的似乎有些太多、太深了,已經發展成為對王澤的直接政治攻擊,不僅令封元和李純二人的目光變的有些僵硬,連李墨涵也有些不滿了。
王澤的臉色如常,像是毫不介意王詠翎直白的質問,他用平緩的口吻道:「雲鵬關心國事,這樣很好,如士人對國政斂口不言,這才是朝廷為政者的悲哀!然朝廷軍國重事或可問或不可參,先皇之事誠然女真使臣所為,北伐亦是朝廷首要事務,但這等軍國重事若一一告知朝野士人,那還能算得上是軍國重事嗎?子初你來給雲鵬略略說一句吧!」
「是——恩師……」封元稍稍欠身應諾後,才不太友善地看了王詠翎一眼,生硬地道:「二師兄豈不知兵者詭道也,用兵者當虛虛實實、正奇並兼,豈可傚法襄公半渡不擊?師兄的四書五經讀的似乎多了些,應當多看看兵書和恩師的兵學新釋才是。」
封元並沒有明言任何道理和事情,開口就是譏諷王詠翎是個書獃子,絲毫不明白軍國重事,說到最後簡直是在譏笑。
王詠翎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雖然他還是不明白其中道理,但他已經漸漸體味出朝廷近來作態必然有一番深意,不然王澤亦是不會讓封元出面來說出自己不能說出的話。封元出手就是一記毫不留情的重拳,令他著實尷尬、實在是丟人,十餘年來他還沒有如今日尷尬場面,看情形自己今日是相當的孤立,而且已經成為了王門子弟中的邊緣人。但是,他並無半點後悔的念頭,在他心目中始終存在一個理字,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服合理的標準,王澤也不例外,尤其是多年來和書院中名儒長期交往,他這種思維逐漸形成一種儒學的極端表現。
他並不是反對王澤個人,而是對王澤的學說充滿了疑問,對王澤的政策亦是不能苟同,在他心目中整個帝國應該是在皇帝統治下的以農桑為本、適當發展工商的社會,而不是時下的言錢逐利。
正因為這種逐漸凝固的思維,使鳳凰山書院中學派之間的鬥爭越演越烈,尤其是與王門子弟思維理念存在著最大的衝突,導致學院內形成以研究院、格物、博物成一派的王門思想流派,以經義為中心堅持理學的思想流派,兩派之間的鬥爭日日激烈,甚至出現了應將旁門左道清除出書院的呼聲。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書院之所以能夠成為天下財力最雄厚,能夠聘請最優秀教習的財力,往往是研究院和格物院創造的財富,經義院和詩賦院的學子被研究院的學子稱之為『窮大措』,諷刺他們整日裡苦讀一些和國計民生毫不相干的書,簡直就是天下的廢物,這種說法在士風開放的東南的確佔據某種程度的優勢。
「國之存亡、國之興衰,存乎義理,浩瀚天下村人之道理,正所謂之天理……」王詠翎已經接受了理學的熏陶,他一張口就是理學的一番大道理。
「師兄,天理能否勝的過刀槍棍棒?試問南海滾滾之利、昔日關中為邊塞,今日終成腹地,而今即將收復山河的王事,哪一個是幾個窮大措在那裡皓首窮經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