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妾身料的不錯的話,若在王相公知杭期間,相公能一意為王相公,或許這次主持官制的恐怕就是相公了。不過,如妾身方才說過的陰陽之學,相公無須取兩端,而取調和之道,無論是誰主政,都需要一兩位能夠合作而又不令他們認作丘壑的盟友,相公好生思量思量——」王氏說吧,那雙狐媚的眸子狡黠地看著秦檜。
秦檜默然不語,細想王氏所言倒也不差,在王澤知杭州之時,他痰迷心竅,妄圖取代王澤在朝中的地位。豈料事情並非他所設想的那樣,王澤的權力並沒有因遠離政治中樞而受到任何的消弱,朝廷的權力反倒是變成行在——杭州雙體制運行,令他感到不可思議,他揣測不透太后的意圖,還有王澤溫文爾雅笑容後面的真正想法,又令他感到不寒而慄。
但真正使他做出回歸王澤陣營決斷的是,太后朱影,她與王澤之間那種默契,王氏之言再次驚醒了他,與其回歸不如和好來的便利,當下若有所思地道:「如今當如何是好?」
王氏又為秦檜乘上一碗羹湯遞給他,接著說道:「錯過一時,來日方長嘛!」
秦檜放下羹湯,靠在椅子上,雙目瞇成一條線。
王氏知道他是在考慮對策,亦不打攪,站在書案旁,冷笑著看著桌面上的字。
「夫人下一步的籌劃是……」秦檜已經有了主張,但王氏先生為主的老辣,讓他不得不聽聽王氏的建議。
「相公何須明知故問,倒是妾身干預朝政一般。」冷不防,王氏帶有挖苦口氣回敬秦檜。
秦檜啞然失笑道:「夫人好辛辣的一張刁嘴。」
「快喝了吧,莫要涼了。」
秦檜笑了笑,一口氣將蓮子羹喝了下去,長長舒了口氣,輕鬆地道:「夫人看此番和談,王澤得失與否?」
王氏稍稍沉吟,接過秦檜遞來的空碗,道:「這個妾身實不能料得,畢竟王相公行事非我一婦人所能揣摩,成也好、敗也好,相公知道該如何處身便好。」
秦檜臉上毫無表情地看著王氏,方才道:「有勞夫人,還是快去歇息吧!」
話盡於此,王氏明白秦檜定然是要一個人靜思,也不再打攪,道了聲安後,退去。
王氏去後,秦檜再次陷入沉思。
他要仔細想想自己要以何種方法,重新釐定自己在王澤心目中的地位,這關係到他能否成為宰相的關鍵,一個細微的差錯就有可能前功盡棄。但這又談何容易,王澤對他已經是心生介意,再博取王澤的絕對信任,已經是微乎其微。何況目前王黨中蔡絳主外、李長秋主內,王門弟子也開始逐漸步入朝廷各衙門擔任一定的官制,他是陷入兩難的境地,進似乎已經沒有他的位置,退,王澤親信尚未進入中樞,可惜了!與王澤之間的關係倒底該如何具體實施?令他頗為費神。
「老爺——」書房門外面傳來管家小心翼翼地叫聲。
「何事?」
「萬俟离萬大人求見。」
秦檜一怔,暗自斟酌萬俟离方從荊湖北路提點邢獄公事陞遷大理寺丞數月,幾次相見都是恭敬有加,似乎有投效之意。夜已經很深了,萬俟离前來何故?他不由地心念一動,道:「前廳有請——」
當換上一身端重衣衫的秦檜步入客廳,早已相侯已久的萬俟离,急忙放下茶杯,笑臉起身快步迎上。深深作揖道:「下官見過相公。」
秦檜忙扶起萬俟离,故作驚訝地道:「這是何故?萬大人何故行此重禮,萬不可如此。」
萬俟离起身掐笑道:「相公乃中興名臣,朝廷柱國重臣,下官敬仰已舊,恨不願結識,今蒙天子聖詔回朝,得以時常聆聽相公教誨,足慰平生。」
秦檜非但不覺萬俟离奴顏婢膝,反到覺得此人極為知趣,說的很是入耳,自己聽的也心情暢快,不禁心下生出幾分好感。
二人分主賓入座,丫眷重新奉上茶水後,帶上客廳門出去。
「元忠久歷地方,今日得官家恩寵,不久必有大用,好為之,莫要辜負官家一片重托啊!」秦檜甚喜萬俟离,稱呼改為表字而不稱大人,
萬俟离感到秦檜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變化,當真欣喜異常,喜笑顏開地道:「相公說的是,在下承蒙官家垂憐,理當為朝廷盡犬馬之勞。」
秦檜慢慢頷首,天南地別地與萬俟离聊著,心中盤算著如何切入正題,收服萬俟离。
萬俟离此來的目的亦是尋求靠山,在他遍觀朝廷宰執之後,才最終決定選擇秦檜,他相信自己的目光。
二人最終並沒有談到實質性的東西,但心下已經是心照不宣,雙方從對方態度上,已經摸清了對方的態度,當萬俟离起身告辭之時,秦檜親自送到府門才回。
當秦檜在回到後院後,心下已經做出了計較。
和談進程很快,張通古並非迂腐之人,他的傲慢氣勢遇到王澤軟硬不吃、進退得當的態度,很快被消除大半,逐漸顯露了他務實的一面。
談判要求背後的實力支持,金軍在沿河與宋軍幾次小戰,均在岳飛、王德等人的堅決抗擊,要麼損兵折將、要麼進退不能,情景頗為尷尬。反倒是讓宋軍輪番上陣,使不少青年軍將,在小規模的戰鬥中得到了實戰歷練,名聲得以傳開。本來大規模作戰,國人的目光注視的都是幾個成名的將帥,大軍陣之間的對抗,個人武力難以得到發揮,年輕軍將很難嶄露頭角。千餘人或幾千人的小戰,不需要大將臨陣,一些默默無聞的年輕軍將個人能力得到充分發揮,如王順、王孝仁以及弱冠之年的岳雲等成為民間津津樂道的青年俊傑。
由於金軍已經是強弩之末,張通古不僅失去了有力的軍事支持,而且在王澤不緊不慢、張弛有度的態度下,陷入空前的被動,談判桌上的優勢逐漸向王澤傾斜。
政治、外交有時候就是那麼的可笑,儘管朝野反對聲音極大,王澤在佔盡軍事優勢的條件下,亦不得不對張通古做出很大的讓步,用他的話來說「沒有完全不對等的勝利,有收穫必然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在張通古進入行在兩個月後,宋金雙方終於達成了初步共識。
「女真勞師無功,屢屢被王師挫敗河上,今天下大勢方才逆轉,朝廷諸公應操訓兵馬、伺機北伐,豈又能偷安江東,以上國之勢屈從蠻夷小邦……此議但定,必為士人指為喪心病狂,遺臭萬世矣。」從事郎、校書郎兼史館校勘范如圭聞得朝廷對金國做出了重大讓步,極為氣憤,立即上書言事反對,要求對金採取強硬政策。
出人意料的是,趙諶在崇政殿當著宰執大臣與各部大臣的面召見了范如圭,並公開令內侍宣讀了奏折內容。
范如圭當著王澤等眾位大臣的面,洋洋大論小半個時辰,言辭尤為犀利,毫不留情面的指責和談是喪權辱國行為,就差沒有直接對王澤指名道姓了。
王澤站在左班孫傅下首,似如閉目養神,但細心者或可看出,他的嘴角在微微地顫抖,手似乎也在輕輕地抖動。
秦檜同在場的老世故們一樣地揣測這令人乃以尋味的一幕,他們各自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但他的眼皮一直在跳,關乎邦國重事,趙諶本不需要范如圭上殿奏事,今一反常態地做為,不能不令他對他做出的決斷再次動搖——這一次王澤能不能支撐的住還是個問題。
儘管各自有各自的心思,但他們心中都閃過一個雪亮的答案,小皇帝真是長大了。但眾臣們都在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當殿附和,畢竟目前事態還不明朗。
許翰當即上前道:「陛下,臣亦以為范如圭上書所奏,俱是赤膽忠肝之言,女真經數十年征戰,人心思安,將吏怯戰,盤踞河上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朝廷數十萬精銳陳列沿河,反被其定下城下之盟,此乃奇恥大辱,不可不慮天下士人悠悠之口。」
宇文虛中卻不以為然地道:「許大人此言差矣,須知國朝經年戰亂,河南、山東地殘破不堪,百姓流離失所,正得罷兵養息,哪堪連年征戰。王大人不過是增數萬歲幣,而叔侄之國亦為權宜之計,他日或可有大作為,豈可以城下之盟言之。」
宇文虛中一改幾日來作態,在對趙諶意圖心知肚明之際,當殿相助王澤說話,而且是面對素有直名的許翰,令人大是怪異。
和議是由宰執們達成的共識,這毋庸置疑,矛盾卻分化在條款內容上,幾天來,為了條款內容,孫傅、李綱、譚世績、朱勝非等爭執不斷,甚至連一向息事寧人的宇文虛中亦是慷慨陳辭,聲言許給金國退讓太多,朝廷執政擔不起如此罵名,這個老滑頭已經開始給自己推脫,為日後不可捉摸的局勢預留一條可進可退的後路,這條後路用這句話正恰恰最後鋪成。
秦檜猛然間斜看宇文虛中一眼,心中暗罵:『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