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金朝廷經過整整一個多時辰的廷議,似乎是以完顏宗雋、完顏宗磐與完顏昌的勝利而告終,但是完顏昌在那天散朝後,卻一直心神不寧、煩躁不安,隱隱中感到自己在這籌勝局中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高了,完顏宗磐的囂張,完顏宗雋的陰森以及完顏亶的冷峻,令他不安的情景實在是太多。身為右副元帥的他,在都元帥府中可以說已經是孤家寡人,完顏亶與完顏宗磐二人的反差,足以使他內心深處有些暗自後悔,他之所以與他亦是認為不堪大任的完顏宗磐聯手,只是為了一個很簡單的理由,不能讓完顏亶這個嚮慕南朝風華的『漢家少年』毀了女真人的風俗,當然這其中關乎他與其他女真貴酋和舊制度千絲萬縷的切身利益。
當日他就前往完顏宗弼的沈王府中,探望正在『臥病』在床的完顏宗弼,與其說是探病,還不如說是觀風,滿朝大臣將帥沒人真正相信完顏宗弼會病倒,當然完顏昌也沒有相信。
冬季的上京寒風肆虐,太陽早早地落下山去,這座並不大的北方小城由於嚴格的等級制度,準確地說應該是女真族森嚴的宵禁制度,太陽剛剛落山的時候,狹窄的街道上、行人已是稀稀落落,街道兩側不多見的商家店舖也早早的打烊,只有街道上吹過陣陣侵人肌骨的寒風夾著尖銳的怪嘯呼嘯而過,為這座不堪為都的國都平添幾分蕭瑟。
騎在馬上的完顏昌打了個冷戰,不禁下意識地用手緊了緊狐皮衣領,嘴裡嘟囔著這鬼天氣。儘管他出生成長在這白山黑水之間,對北國的苦寒並不陌生,可以說正是這不堪忍受的苦寒,激勵著他們這個成長在白山黑水之間的民族不斷地向南開拓生存空間。
但他十年間久在南方,遍歷中原兩河的繁華,上京在他眼中連河北的一個州城也不如,充其量算一個大縣縣城的規模,鞥不用說即便是冬季也別有一番滋味的汴梁城,還有傳說中繁華似錦、美人如雲、日夜人流不息的行在江寧城。攤上這晝短夜長的冬季,此時的上京簡直像是一座死城,令人感到說不出來的壓抑。
當他回到他在上京的魯國王府邸,讓他洩氣的是,所謂魯國王府邸無論是其氣派,還是建築規模,都不及他在太原的右副元帥府邸幾分,要不是這裡還讓他有些安全感,他根本就不屑入住。
剛剛進入門內,留在家中的親信便前來稟報說是一名故人來訪,完顏昌心下倏然道:「可否有他人看到?」
親信家人小心翼翼地道:「他是先投書,由奴才遣開前院眾人,悄悄引入,右副元帥且寬心。」
完顏昌面色稍稍舒展,一顆心稍稍放了下來,沉聲道:「守住院門,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書房。」
書房內,脫下大麾的完顏昌沉著臉,坐在椅子上,撚鬚冷冷地望著桌案上的檀木方盒,而盒子蓋已經打開,裡面排滿了一顆顆碩大的南海珍珠,足足有九顆之多。
杜如松悠閒地喝著茶,好像並沒有把右路金軍最高統帥放在眼裡,彷彿就在友人家做客一般,眼看著完顏昌漸漸透露出貪婪的目光,儘管不太容易察覺,但畢竟幾乎沒有人能夠擋的住這種誘惑,一顆珠子就價值連城,何況九顆,他不相信天下間有誰能夠不動心,淡淡地笑道:「此朝廷執政區區一點心意,還望右副元帥笑納。」
「朝廷執政——」完顏昌品味著杜如松話中四個字的意味,陰鷺地盯著杜如松,陰沉沉地道:「看來是南朝王澤王相公吧?」
杜如松淡淡地淺笑道:「右副元帥說的是,這正是王相公的意思。」
「噢—」完顏昌面色微變,語氣有些急促地道:「看來還真是王澤,這是何意?」
杜如松輕鬆地笑道:「王相公對大金左、右元帥向來敬重,而在某北來時,王相公淳淳交代,須得與右副元帥達成歸還河北二路的協定,這是關乎朝廷穩定之大事,亦是王相公所願,此九枚珠子不過是王相公個人的一點獻禮而已。」
一點獻禮——話中有話,看來宋朝是不惜一切代價得到河朔,完顏昌頗感興趣地道:「王澤亦是如此認為?」
「正是,王相公本欲南括海外,然朝野北伐之聲日盛,所以認為右副元帥倡議歸還歸還不僅可以顯示大金恩德,亦可相助王相公平息朝野北伐呼聲,使兩國永罷刀兵,兩國百姓永享安樂。」杜如松說到這裡,話鋒一轉。又道:「何況王相公對燕雲並不感興趣,反倒為大金太宗皇帝正統子嗣抱屈不已,也為右副元帥不平。」
完顏昌聽的自然是有心,但他半真半假道:「這又怎的說來著,王澤這些年對大金倒是頗有善意,不過貴使後面的話,本帥卻聽不明白。」
杜如松皮笑肉不笑地道:「右副元帥乃當世豪傑,王相公的善意使然,還望右副元帥多多體察。」
完顏昌默然,杜如松眼看情形似乎頗為曖昧,又趁熱打鐵道:「此番左副元帥南下,姑且不論是何緣由,以左副元帥看十餘萬精銳憑借叛逆酈瓊,也不過打到了淮上而已。大宋不是沒有國士,亦不是看不出來天下大勢,還是王相公不願兩國再起刀兵,以至於生靈塗炭,士人們無法效甘泉歡飲。」
完顏昌驚詫王澤竟然能看透金軍南征的真正用意,似乎對金國朝廷目前的狀況亦是知之甚祥,而且他們已經看到了兩國實力的對比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不能不為之脊背發涼,力量雖然到目前為止變化還不大,但已經發生了幾乎無法逆轉的趨向。
「今日在朝上,皇帝已經欽准本王的建策,王相公可可寬下心來。」完顏昌的口氣溫順了許多,對王澤的稱呼也刻意地改變,既然王澤有意,他不能不報以善意回應。
杜如松輕鬆地笑道:「右副元帥美意,在下定然會回稟王相公。」
完顏昌似笑非笑地盯著杜如松的眼睛,冷不防地道:「你家王相公與左副元帥交情非淺啊。」
杜如松對王澤與完顏宗弼之間事宜多少知曉一些,其中內情卻與世人一般不知,但他瞬間意識到這或許是完顏昌的最後試探,畢竟完顏宗弼與完顏昌此時已非同路之人。當下毫不避讓地迎著完顏昌的目光,道:「在下不知王相公與左副元帥之事,然只聽過王相公時常以家事、國事、天下事為銘,孰輕孰重,在下不好為王相公決斷。」
完顏昌稍稍點頭,良久才面露笑容,家事、國事、天下事,他也相信王澤在友誼與國事之間,能夠以何為,當下溫聲道:「茲事體大,不得不謹慎,貴使莫怪!」
「不敢——」杜如松見事情般的差不多了,起身道:「右副元帥勞累一日,在下不打攪了,就此告辭。」
「請——」完顏昌坐著沒有動,甚至沒有看杜如松是怎麼出去的。
「或許我這樣做是對的吧!」完顏昌無力地靠在椅上,沉重地歎息,兩眼無神直直看著燒的正旺的炭噴,神情間透出無限無奈的淒涼,一眼也沒有看盒子裡那九顆價值連城的珠子。
杜如松從角門出了完顏昌的府邸,逕直轉入巷子,入夜的宵禁對於他這般身手的職方司使臣來說,根本就不放在眼中,躲過幾隊巡哨的金軍軍卒後,他來到了一處小巷口,閃身而入並沒有向巷子內走去,而是蹲在暗處片刻,細細地打量著巷口。沒有發現有人跟蹤後,這才快步走入黑暗的巷子深處,來到一個低矮的院門前,扣了五聲。
門開了,杜如松閃身而入,當著開門人道:「大人在嗎?」
「大人等候校尉多時了。」
「有勞你了——」杜如松點了頭,說罷轉身入室。
張階正坐在炕上,點了幾盞油燈看書,炕上幾暗上正燙著一壺酒看到杜如松進來,笑呵呵地起身下炕道:「老兄辛苦了,來來上來,吃兩杯暖暖身子。」
饒是二人出生入死多年,何況同入虎穴做事,早已是把一切看的很淡,杜如松也不客氣與張階同坐炕上吃了幾杯熱酒。
「撻懶極為難纏,到現在為之還是保留很大的餘地,不過一切還是屬下掌握之中,畢竟沒有人不喜歡珍寶美女……」不用張階開口想問,杜如松就開始詳盡地把面見完顏昌情形說了一遍,說道:「金國狼主今日已經准許了撻懶建策,歸還河北二路全部軍州,條件是朝廷稱臣納貢。」
金國早已得到大宋朝廷表面上認可的叔侄之國,如今已是兄弟之國,但是私下裡仍然有大多數人對女真人鄙夷,稱其皇帝為狼主,以示有別他們是韃虜蠻夷之人,甚至可以理解為他們仍然視金國為一個部落,職方司在北面的使臣更是毫不掩飾地稱呼。
張階為杜如松斟上一杯熱酒後,冷笑道:「這幫雜胡,論到權謀他們終究還是差得遠。」又稍帶歉意地看著杜如松道:「明日還得勞動老兄辛苦。」
杜如松淡淡一笑,端起酒碗喝了口,道:「明日一早屬下便會動身南下。」
張階需要留在上京把握金國高層的動向,南下行在向朝廷祥稟其中原委,而不是讓朝廷從北面傳來參錯不齊的消息來判斷事態發展,自然是落在他杜如松的身上。這可是個苦差事,從上京到行在,關山萬里、風餐露宿、關防林立,其苦楚不言而喻。
「兄雖有元帥府銀牌,路上還須謹慎千萬。」張階語重心長地交代,畢竟杜如松身上的銀牌屬於右副元帥屬下河東南路都統司,在河朔、燕山行走不太方便。
杜如松含笑點頭道:「大人身在上京虎狼之地,訛魯觀非易於之輩,還須小心為上!」
張階默默點頭,旋即端起碗道:「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