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王澤以翰林學士的身份出知地方,又是執政外放牧守大郡,無論名聲、資歷與一般地方守臣都不可同日而論。都堂諸位宰執大臣與部院重臣相送自不必提,甚至江浙路諸司對他的到來也做了相當充足的準備,沿途州郡紛紛在州界相迎,守臣率群僚設宴迎接。
王澤當然也不便拂了地方守臣的美意,反倒落個不近人情的名聲,只要不太過分就一一笑納,順便品嚐當地美酒佳餚,領略吳越美人的風情。
進入杭州地界,自然是有一番迎送,十餘日不得安寧,王澤頗有些不勝其煩,但他還得需要這幫官員辦事,免不了與之溫言款之、笑談闊論。整整一個多月他幾乎沒有視政,只是在杭州大小官吏的陪同下遊山玩水,適逢九月、金秋時節、風和日麗、他遊興頗佳,大小官吏為自己能有與王澤共游的機會感到興奮,借他心情大好的時機紛紛懇請他的大作,卻被他一一含笑謝絕,才沒有使他盜取他人詩作的愧疚。
王詠翎對於王澤一反常態的做作感到不解,他不相信王澤以執政出知杭州,僅僅是為了遊山玩水、外出散心,但王澤絕口不談政務,縱情與山水間的情景,讓他不能不想到大宋國勢趨穩,朝廷上下貪冕之心日盛,大臣漸無恢復兩河之銳氣。
當他在州衙大門不遠的牌坊口下了馬後,遠遠看到李墨涵含笑站在大門外向他望來,禁不住心中『咯登』一下。突然想起為何王澤來時沒有見到李墨涵,他可是王澤的機宜文字,身旁最親信的人之一,迎接王澤時他倒是怪異未曾見到李墨涵,當時卻也沒有往心裡去,此時咋見李墨涵憑空而出,在他身旁素有格物學神童之稱的師弟聶訥,正向自己這邊迎來時,在一陣愕然後,拋開隨人快步迎了上去,口稱:「這不是仲敏嘛!」
聶諾快步走到王詠翎身前,躬身作揖道:「小弟見過師兄。」
王詠翎扶起他,溫笑道:「記得為兄上次為你等去行在餞行,你還未曾取字,一別快三年,仲敏還是如廝斯文灑脫!」看聶諾臉面微紅,有點不好意思,他這才大笑道:「仲敏也是學究出身,緣何這般小女兒狀,倒是像老兄前來迎你似的。」
聶諾不好意思地笑道:「師兄說笑了,大師兄正在相侯,師兄請。」
王詠翎這才快步走到州衙門前站立的李墨涵身邊,深深作揖道:「弟見過大師兄。」
李墨涵面色和潤地攙起王詠翎,溫聲道:「一別數月,不想又與雲鵬在仁和相聚。」
「恩師到任月餘,師兄何故姍姍來遲?」王詠翎起身後面帶微笑,語帶雙關。
李墨涵眼神微晃,乾咳一聲,勉強笑道:「行在事宜須待打理,路上又有些耽擱,遲了些時日,前夜方才進府。」
王詠翎自然不信李墨涵的話,當然也不便說破,當下順水推舟地道:「原來如此,可惜了、可惜了!」
「有甚可惜?」李默涵倒是稍稍愕然,不知王詠翎賣哪出關子。
「師兄不知,恩師到任後,由吳越佳麗陪同,便走杭州山水、飽覽名勝,師兄兩次前來杭州,事急事緩,錯過了好日頭,看來是恩師不願師兄留戀山水,耽擱了正事。」王詠翎似笑非笑地調侃,但他的眼神卻死死地盯著李默涵。
李墨涵怪怪地望著王詠翎道:「為兄不過是做些許書吏俗事,哪裡有什麼正事可言,倒是雲鵬為天子牧守一方,交接文人雅客、享用一方美酒佳人……」說著,忽然又放聲笑道「既是雲鵬為為兄報怨不平,那就等為兄閒暇之時,定要雲鵬做陪,好好遊覽一番。」
「那是當然,只要師兄知會,弟當力行相陪。」王詠翎燦燦地一笑。
聶諾哪裡會明白兩位師兄你一言我一句,看似親熱、實為鬥智的幾個回合,見他們囉嗦不休、刮燥個不停,有點急噪地催促道:「師兄,恩師還在等候,你們還在這裡刮噪不休。」
「你啊——」李墨涵與王詠翎二人,當然不會為這位對格物學形同癡迷,而不通世故的師弟計較。
李墨涵淺淺笑道:「咱們別再美酒佳人了,連仲敏都看不下去了,雲鵬請——」
「師兄先請。」
州衙後院別具蘇杭優雅風格,小巧精緻的花園內,王澤坐在臨池柳樹下的青石上,目光平和地看著李墨涵、王詠翎與聶諾三人。
「子正涉身回易案,這是為師平日裡對你等疏於教導,以至於子正誤入歧途,所幸子正尚存一線純良,陷的還不太深,否則為師亦無力回天。哎——想想長翼本就是大好的前程,竟然違令飲酒、毆打上官、以至於失去了大好前程,這兩件事必須要門下子弟引以為戒。為師此番請郡固然為他事,但還是想親自督導『江右離孤』小學校中,你們那些小師弟的學業。」王澤談吐間,臉面上始終保持著淡淡的微笑,但李墨涵看得出來,這笑容背後的那抹苦澀。
王詠翎臉色沉凝、沉默不語,薛立的事情他倒是知道,當時他責備薛立糊塗,為了些許蠅頭小利,耽擱了大好前程。當薛立的調任傳到時,他還是大吃一驚,一個大縣的縣尉,被調到一個蠻荒五等小縣當縣令,他敏銳的感到薛立的結局不算太糟,因為很多人都為此罷官流放,參與回易的將吏全部斬首示眾,薛立還能保留階官,當然這全歸功於王澤。
「行在與小學校中的女童不能僅僅習學女紅,斷文識字或不可缺,可這又缺少女師指導。」王澤似在自言自語道:「若是能得到名師指點,『江右離孤』中這些女童或可有人出人頭地、成為日後聞名的才女,但這需要書院的培養才行!」
由於王澤不斷向他的弟子灌輸男女平等的思想,李墨涵、王詠翎等弟子受王澤或多或少的熏陶,對於他的話也習以為常、不做大驚小怪,王詠翎甚至還有同感。他們知道,實際上王澤已經在這麼做了,前年王澤親自編寫了三本專為『江右離孤』小學校,收容女童做學問用的範本,遺憾的是沒有合式的女師來教導他們。
「恩師是要創辦女學?」王詠翎雖有同感,認為這些小女娃們應該得到良好的教育,卻還是對王澤想要開辦女子書院的意圖,感到頗是吃驚,畢竟這是挑戰傳統勢力,當然他個人而言是非常贊同的。
「怎麼不可以,不僅要創辦女學,還要創辦一所專門招攬天下俊材的書院,也可以繼續培養你們的同門師弟。」王澤面帶微笑,雙目炯炯有神地望著王詠翎。
「天下書院何其之多,恩師何須再另行創辦!」王詠翎對王澤創辦書院、招攬天下俊材有些頗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江右離孤』小學校出來的師弟們,再經過幾年就可以直接參加貢舉,何況新辦書院面臨師資、生員諸多問題難以解決,創辦一所規模不大的女子書院即可。
「天下書院雖多,卻千篇一律,毫無新意可言。為師想要創辦的書院,不是為了皓首窮經一心只為功名利祿,而是培養真正做學問的人才。」王澤目光柔和地望著王詠翎,溫聲道:「難道雲鵬忘了為師教授你等的算術、物理、化學諸多科目了嗎?」
王詠翎怔怔地愣在當處,暗自慚愧不已,格物方面他的確不是材料,眼神不自覺地瞟了瞟聶諾。
王澤笑道:「仲敏年級雖小,卻在算學、化學方面大有天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王詠翎在這些方面自知不抵聶諾萬一,聶諾少年時就表現出非常的天賦,曾經幾天幾夜泡在室中不出,其研究出的一些功課,被王澤列為機密,連他們這些師兄弟也僅限於幾人可以觀看。他明白為什麼王澤出知杭州要帶聶諾回來,看來他的恩師是決心要創辦一所標新立異的書院。
「書院就設在錢塘縣鳳凰山麓,初步先以『江右離孤』小學校出來的孩子們為主,以其志向、興致分科、培養可造之才。文淵你與杭州的工匠們商議商議,造個度支預算,選黃道吉日開工,工程進度務必要快,可以分期進行建設。對了——讓你們的師弟全部參與,用他們自己的才能親手建設這座書院。」
李墨涵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始終一言不發,當王澤交代後才說道:「是——弟子稍待就辦。」
「至於書院教習的事情還得細細籌備,我這也有一些現成人選,不過還須要聘請一些當時名流高士來擔任教習,也好讓學子們領受百家之學,開拓視野,不要一心專究貢舉之道、夫子之言。」
對於王澤的想法,王詠翎自然明白,他知道王澤骨子裡對聖人之道並不以為然,只是選而用之,而不是盡心奉讀,這是他自己認為不可取的。
「雲鵬,李清照在你的治所何處居住?」王澤摸起一顆小石子投入池水中,『噗通』一聲、蕩起一圈圈輕飄的波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