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新章,只是出於結構需要,決定把十二章分為上下分章,所以這一章實是昨天的(中),新章節將為第十三章,見諒
一見劉平進來,跪坐的眾人紛紛起身,認識的過來寒暄,不認識的在遠處行禮,皆因劉平的身份,大家都不敢小覷。一陣寒暄之後,卻只見臨平侯的四公子曹毅遠遠地端著酒盞,笑道:「老弟這一向,忙什麼經天緯地的大事呢?從長安回來之後,再請你就請不動了,想是嫌棄哥哥我了?我正想,今天若是再請你不到,就要打上門去,搶你過來。」
劉平不管心裡怎麼想,表面上仍是不肯得罪他,當下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我豈是那樣的人,只不過這些日子父王督促我多讀些書,抽不出多少時間來湊趣罷了。」曹毅雙眉一軒,奇到:「哦?你還看開書了?你我兄弟相交十數年,從抓鳥逗蟲開始到現在,就是沒見過你翻開過書。現在怎麼了?哈哈,莫不是魔怔了?」曹毅言語放肆,蓋因為他們酒肉朋友十幾年,彼此的身份地位都不再顧忌。劉平也懶得去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也就乾脆嘿嘿了兩聲,揭過這一節。曹毅說完,過來拉著劉平就往首席走去,跪坐定了,啪啪兩聲,兩旁湧入兩列歌舞伎,一時聲樂靡靡,十足的溫軟富貴鄉景象。劉平也漸漸地投入到了玩樂,只是酒卻並未喝多少。廣香苑一事之後,劉平對酒加倍提防,能不喝就不喝,曹毅勸了一會,覺得沒意思,也就自顧自地喝了起來。
冬夜漫漫,可有如此絲竹歌舞相伴,卻也過得飛快。轉眼已是戌時末了,眾人有八成都醉在了當地,宴席也就慢慢散了。
劉平出得臨平侯府,正要與大著舌頭的曹毅告別,遠遠卻望見三兩個討飯的抖抖擻擻地縮在一座矮牆根下。這些討飯的見劉平等人出來了,趕忙縮著身子跑了過來,邊跑邊討到:「爺,賞些錢吧,您長命百歲,富貴齊天,爺,賞兩個錢吧。」臨平侯府的迎賓和兵士趕忙過去架開,免不得就是拳打腳踢一陣。劉平看了心中不忍,叫道:「且住手。」迎賓聽言趕忙跑過來,說:「小王爺,這些人,都是瞅著小王爺面善,才敢放肆,待小人打他們走。」劉平道:「算了,給他們些錢吧,犯不著這麼打,他們也是人。」迎賓正要再吹捧一番劉平的仁慈和寬厚,劉平已經轉身上了車,簾子一放,便逕自走了。迎賓訕訕地走到幾個討飯的面前說:「想要錢?自己掙去阿,看著有胳膊有腿的,來這討打,別看剛才那位小爺好說話,爺我可不好說話,快滾。」討飯的眼見沒法,為免皮肉受苦,也只得返回遠處牆根下縮著了。
劉平一路上在車上都沉聲不語,寧鍾想鬧都沒個鬧的由頭,差點憋壞了。突然劉平開口道:「寧鐘,你想,這臨湘城裡有多少討飯的?」寧鍾一愣,道:「不知道,少說也有八百一千吧。」劉平說:「若是你,你肯去討飯麼?」寧鍾又是一愣,道:「小人幹嗎要去討飯那,大冬天的都沒個地方避風,不是人受的罪。」劉平道:「那郡衙門怎麼也不說去救濟一二。」寧鍾聽言,一撇嘴道:「爺,我看您啊,還是書讀得太多了最近,都讀出一股子傻氣來了。」劉平也懶得去打他,問道:「為什麼?」,寧鍾道:「你看剛才那兩個討飯之人,哪個看起來不是四肢完好,年紀也沒有多大。郡衙門若是去救濟這些人,還不知道要有多少人爭著做討飯的呢。您以為這世上都是勤勤懇懇過日子的人那?若是躺著就有飯吃,您看看究竟還有多少人願意去做事。」劉平一聽,這小子看著傻不楞登的,說的話還挺有經濟道理。現代那些高福利國家,不就有人天天坐在家裡等政府救濟嗎,看來剛才自己這個想法確實是書生之見。寧鍾接到:「俗話又說,救急不救窮,這些人那,給錢給飯都不是對的路子,給了一天,他們就盼著第二天,永遠都還是乞丐。只有給他們事做,才有用!」劉平聞言,豁然開朗,抓住寧鐘的肩膀,狠命一拍,道:「好你個小子,還真看不出來,懂的道道還真不少。」寧鍾一咧嘴,道:「爺你給我留條命好不好,該拍散架了。這道理有什麼不好懂的,農人就是這麼對牛的啊。如果天天餵牛吃的,不讓它做事,人窮了,牛也胖不起來;如果逼著牛去幹活才有草給它吃,它自然就得天天出去做事,這樣,人也富了,牛也瘦不了。很好懂的嗎。」劉平心下贊同,覺得這件事情,寧鍾說的還真是正解,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還虧自己是個受過現代教育的大學生,竟連一個漢代書僮都比不過。
正思量著,車馬已到了長沙王宮,劉平心不在焉地下了車,卻突然想起劉發白天對自己說的,「行商也是能左右天下大勢的,你不要看不起這一道。」,劉平忽然覺得父王似乎意有所指。
回到自己的寢宮,劉平有些心緒難平。錢運益的經濟天下,乞丐的衣食無著,都給他不小的觸動。相較於錢運益而言,自己完全是個碌碌無為之人,相較於那些乞丐,自己又完全是個坐享其成之人。久沒有的那股心氣因此又冒了上來,他本就不是個想要碌碌過此一生之人。且現在的情形,也根本容不得就此碌碌一生,他細細地一想,脊背已是開始有些發涼。
自獲罪之後,他已經被奪了繼承權,也不能襲次等爵,也就是說他這輩子都只空擔個貴族的身份,卻無法食貴族的俸祿,也沒有個具體的封號,這算什麼?士?可士也都有自己的營生,或為武士,或為辯士,或為謀士,壓根也沒有閒著的士。
現在父王健在,自己還能衣食無憂,也不用看別人的臉色過日子。可將來一旦父王去世了,王兄繼承了長沙王位,那倒時候自己到底算什麼身份?王子?顯然已經不是,王弟?天底下也沒有聽說把王弟當成身份的人。那究竟是什麼?自己何以安身,何以自處?
繼續留在長沙王宮,做一個無用的閒人?王兄劉庸秉性寬厚,或許不會說什麼,可梅妃那婆娘能沒有閒話嗎?就算梅妃不說什麼,到時候自己也只能算是寄人籬下,因此必然事事仰人鼻息。所謂人在矮簷下,不能不低頭。當一日三餐都要從別人手裡討來的時候,哪裡還能談得上什麼尊嚴,又哪裡還能談得上什麼自由?就像那些乞丐,自己就算到時候沒有慘到去睡牆根,可精神上和這些乞丐又有何異?若是最終如此苟活一世,那還真不如當初就不要讓判官把自己給送到這裡來,還不如當時直接就留在地府不還陽了,或許混到現在已經混了個小小的鬼差做。判官那個老鬼如果知道自己在陽世間要這麼過一輩子,只怕立時就要得意瘋了。
劉平又轉念一想,那母妃呢?她又該怎麼辦?下半輩子就跟著我過這低人一等的生活?和祖母一樣偌大年紀了還要去逢迎那些年輕的女人?那些以前還因為她生了兒子而巴結逢迎她的姬妾,只怕現在都已在笑話她,只怕將來連正眼都不會去看她。因為她們好歹還有個翁主,還能名正言順地待在王宮,而自己呢,卻沒有任何名分,只是一個被太后奪了爵,僅僅得以保留宗室身份的閒人,還有什麼資格在父親死後繼續待在王宮?
劉平想到這裡,冷汗涔涔,不禁開始痛悔自己這半年來的麻木與消沉。只是一味地讀書,一味地待在王宮不出去,以躲避來忘卻,以躲避來求心安。雖然心氣還未全消,卻很少再考慮自己的前路究竟在何處。
這不行,我好歹比別人多活二十幾年,又好不容易從老鬼手裡爭來這個機會,原本就打算做點事情出來,也不枉人世走這一遭。或許我有些不足,不能勝任政事,但這並不代表我事事不行,不代表我在別處就不能立命,不能揚威,不能有所為。
之前一心地想要名震天下,激盪風雲。又急功近利,妄圖一步登天,勉力地去趟朝廷這潭混水,卻沒有考慮過自己究竟有幾分參政的能耐。參政難道只是去偷一兩篇別人的賦來博取下文名那麼簡單嗎?皇帝難道僅僅因為會作文章就捨不得殺自己嗎?
若說這天下會做文章的人,當真多如牛毛,當今皇上的老師晁錯就是其一,結果怎麼樣?身為帝師和御史大夫,位列三公,恩寵無雙,歷經兩朝的老臣,最後還不是因為要平息輿論,迫於政治形勢,被腰斬於東市,全家伏誅。
劉平直到今日,才真正地開始反省自己在長安所犯下的錯誤,也漸漸認識到自己的不足,政事絕對不是現在自己這個年齡和見識就能去掌控的,自己遠沒有那個本錢,鬧不好就要提早回去見判官。
禮記有云: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
而現在自己卻是心不正,身未修,家未齊,國更未治,卻想從一開始就要平天下,這不是癡人說夢卻是什麼?若不是這半年來讀的這些書,這番道理還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頭才能明白過來。
而自己現在當下最要緊的任務,並不是什麼平天下,也不是治國,而是正心修身齊家。只有先在這西漢風雲變幻的年間站穩腳跟,不仰人鼻息,才能進攻退守,才能繼而治國,繼而平天下。否則的話,一切都是妄語,自己將來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匹夫。
那,何以正心,何以修身,又何以齊家呢?這就必得有目的,有的才能放矢,才能不終日碌碌。《易》曰:君子終日乾乾;又曰:知至至之,可與幾也。說的也就是要知道目標所在,然後才努力勤奮。誤打亂撞地撞天昏,又豈能撞出個成就來?只怕要撞得滿頭包。
以自己的能力,以自己的背景,又該以何為目的呢?劉平一時有些呆住,思忖了良久,一拍腦袋,心道,唯今之計,捨商道又其誰?
想通這一關節,劉平直如沐浴春風,翻身從榻上下來,大裘一披,也不顧後面的太監一迭聲地催著他多加件衣服,抬腳便往含心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