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還是不還,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一如這個時代英圭黎那位「人類最偉大的戲劇天才」(註:這是馬克思對威廉-莎士比亞的評價)筆下那位復仇王子哈姆雷特的獨白,沙納海因為巴爾虎招來的麻煩而頭痛欲裂、舉棋不定。
沙納海呆若木雞、但他上首那位面團團的大將軍卻沒有他這般深思熟慮後的苦惱,只見一如被紅布條挑逗的公牛一般,聽完鄭藩使者提出的建議,訥爾圖便最快的語速拍板道:「換,為什麼不換,馬上就換!」
一想到換人之後,失去親友的滿洲宗貴對自己感恩戴德的場景,訥爾圖便飄飄欲仙。
可他的美夢才剛開始,邊上的朱都納和阿南達就有志一同的叫嚷道。「(不可)不能換!」
訥爾圖以一種陌生的眼光看著兩人,好半天才問道:「不能換,為什麼?」
阿南達衝著朱都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於是朱都納便不顧鄭藩使者還在場僅直說道:「王爺可要想清楚了,兩下正在交兵,若是王爺不經請旨,便與逆匪私下議定了交換戰俘,百官會怎麼看王爺,朝廷會怎麼看王爺。」
訥爾圖一開始還覺得朱都納提出的反對理由有些小題大做,須知道,即便有個別不開眼的對自己進行彈劾,但大清的根基是滿人,只要滿人滿意了,別說他此番出自公心,就算他真的跟鄭家勾勾搭搭,他也根本不怕。
但是,訥爾圖很快咀嚼了朱都納最後重複的那句話,不由得心驚肉跳。是的,換回了被俘的滿人,自己是得到了讚譽,可是御座上的康熙會怎麼想,是不是會認為自己有不臣的心思,否則怎麼也說不通自己要僭越行事、市恩眾人。
還沒等訥爾圖從突如其來的恐懼中清醒過來,朱都納又言道:「若說朝廷這邊或是遠慮,可這邊還有近憂啊,若是叛亂之後海逆會庇護自身家人,那咱們還怎麼控制綠營,王爺,滿人才多少,漢人才多少,當初朝廷之所以能入主中華,可靠的是殺人如砍瓜呀。」
訥爾圖有些坐立不安了,可阿南達還覺得朱都納說得不全面,於是補充道:「王爺,朱大人所言甚是,一旦換人勢必動搖軍心,另外,王爺以為說換人,海逆現在就能還得出的嗎?」
這話更是有道理,顯然鄭克臧是不可能未卜先知的把之前的俘虜都帶著身邊,所謂換人若是不假,也必然是一個緩兵之計,於是故作恍然大悟的訥爾圖虛心的問道:「原來是哄咱們的,好大的膽子,把他轟出去,咱們不換了。」
「不可!」邊上的佟桂差一點跳了起來。「王爺,海逆來前已經大肆聲張,所有人都知道海逆要跟王爺換人,若是沒換成的話,傳揚出去,京旗會怎麼看,駐防八旗會怎麼看!難道說朝廷是不要咱們滿人了嘛!」
訥爾圖感覺自己快要暈倒了,這答應換人他要倒霉,不答應換人他也要倒霉,這真真讓他有些左右為難、裡外不是人了。說來,這六月天本來就熱,現在再加上虛火上升,頓時讓這位太平王爺覺得氣有些透不過來了。
看到訥爾圖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再看看一臉看猴戲的鄭軍使者,沙納海咬牙切齒道:「回去告訴你家主子,人可以換,但想來他身邊也沒帶著,這樣,本大人將這批逆眷現在就押往徐州並請旨朝廷,若是蒙得准許,就在淮河邊換人吧!」
鄭藩使者自回去覆命了,想來這個答案已經能滿足鄭克臧心理預期了,但清軍這邊還要相當的首尾要處理:「傳令各營,本該將這等逆屬驅趕蟻附攻城,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大將軍決定將其等流放寧古塔,若有敢效仿者,這就是他們的前車之鑒!」
阿南達等人都長舒了一口氣,這樣佈置也許能把整件事壓下去。但壓過壓,不引起動盪是不可能的,因此幾人都沉著臉看向找事的罪魁禍首。被眾人的目光盯得發毛的巴爾虎,下意識的打了個冷戰,嘴裡低聲的嘟嘟囔囔著,大約也就是些「當初去抓人的時候,你們也沒說什麼」之類的話。不過他還算聰明,只是自說自話,卻是不敢大聲講出來。
此時就聽沙納海頗有些感慨的說道:「鄭逆能以一隅之地禍亂半壁天下,顯然不是些許小手段便可以阻撓的,既然如此,還是正正經經打一仗吧,本官就不信了,咱們有如此兵力,拿不下面前那座怪寨」
既然下定決心要打,清軍很快作出了調度,不過由於之前浪費了時間,所以進攻便放在了下午快日暮的時候。這時天氣已經沒有正午時分那麼炎熱了,還有近一個時辰的日照時間可供突破城垣,至不濟還可以挑燈夜戰,反正沙納海是下定決心不計傷亡,一舉攻下鄭軍的工事,消滅鄭軍的有生力量。
於是炮聲重新響了起來,鑒於各處通道相對狹窄,因此清軍的主攻目標是馬面堡之間的土牆,西安旗營火器營的兩種重炮也因此轉移了炮擊陣位。不過清軍沒有想到的是,之前鄭軍之所以聽任清軍炮火肆孽,並非因為己方裝備的三寸炮的射程不如清軍的兩種重炮而是因為幾處馬面堡射界的不足以覆蓋清軍炮兵陣地,如今清軍自己把屁股亮了出來,鄭軍當然毫不客氣的一腳踹了上去。
「放!」幾座相鄰的馬面堡上鄭軍的火炮衝著一個方位次第開火著。「再來!」
急速摩擦讓鐵質的炮彈紛紛被點燃一樣,但幾里外的八旗炮手還以為結果會跟前幾日一樣,因此視若無睹。但他們失算了,鄭軍射來的第一發就砸在一輛炮車上,將重達四千斤重的神威無敵大將軍炮整個掀飛了起來。至於其餘幾枚,雖然沒有射中,但彈跳的圓彈還是造成一些傷亡,唬得八旗軍們一邊大叫一邊後逃。對於旗軍的醜態,鄭軍並不關心,只是一發接一發的向清軍炮兵陣地砸去,也不知道砸了多少發後,一陣衝擊波向四方擴散開來,卻是鄭軍命中了清軍的火藥桶,進而造成了聲勢駭人的大爆炸。
巴麟心疼的不得了,他手上攏總只有三十二位兩型火炮,分四處陣地佈置,現在其中的一處爆炸,還不知道有幾門火炮能倖存下來,因此其餘的說什麼也要保下來,為他他當即忙不迭的命令向後移動火炮。只是如此一來,炮是保住了,但除了幾位武成永固大將軍炮勉強能夠到水障和土牆邊,其餘的則變成了聽響的大爆竹。
迫使清軍火炮移動之後,鄭軍急忙將炮火轉移到已經衝近了的清軍。當然,第一批已經突破最小射擊範圍無法阻擋了,炮手能做的只是將更多的後續敵軍阻攔在火線之外。
就這樣,一座座清軍辛辛苦苦建起來的盾車被一一轟破,跟著盾車之後的清軍不是被霰彈打得腸穿肚爛,就是被飛舞的鏈彈攔腰打斷。鮮血伴著人體器官、殘肢斷臂在空中飛灑,映照在如血的夕陽下,一派修羅地獄的景象。
面對這種人力無法抗衡的殺戮場景,後續的綠營兵理所當然的崩潰了,他們或是行屍走肉般跌跌撞撞向後逃去,或是火燒火燎般的撒腿狂奔,無論如何,他們都不想再停留下去,哪怕背後有舉著屠刀的督戰隊在等著自己。
藉著鄭軍炮火對付旗軍火器營的機會突破鄭軍火線的清軍們並不知道自己身後發生了什麼,只見這些健步如飛的綠旗兵們推著盾車一氣狂奔,直到進抵自己造成的豆腐渣工程面前,才丟下盾車,一腳高一腳低的舉著雲梯,穿過尚有積水的地段直撲土牆和馬面堡而來。
鄭軍早就全神貫注的等著他們到來,一待這些清軍突破五十步的距離,步銃手們便齊齊發射,橫衝直撞的鉛彈肆無忌憚的破壞著不幸者的身體,讓他們在痛苦不堪中死去。然而,死者還是幸運的,那些斷手斷足的還在煎熬,他們當中止有少數能活到最後,其餘的將在失血過多及鉛毒引發的高熱中掙扎斃命。
清軍當然也做了反抗,近距離還擊的鳥銃手們也造成了個別鄭軍的傷亡。同時,趁著雙方射擊造成的硝煙掩護,清軍還是在某些地段架起了雲梯,隨後,成群結隊的清軍試圖沿著雲梯爬上馬面堡和土牆。當然試圖攀爬馬面堡的都失敗了,早有準備的鄭軍現身防炮牆前,或是合力推到雲梯,或是白兵守候在雲梯便一陣亂刺,清軍死傷纍纍卻始終無法攻上堡頂。
爬土牆的清軍倒是成功了,但結果卻把自己至於更加危險的境地——光禿禿的土牆上沒有一絲遮擋,完全暴露在哨樓的火力直射下。清軍也可以選擇跳下土牆攻入內裡,但土牆差不多二丈高,基本上不是武林高手是不敢直接從上往下跳的,更何況,下面密密麻麻插著削尖的木樁,往下跳的結果只能是死路一條。
清軍還可以選擇向兩翼的馬面堡攻去,但馬面堡的頂部與土牆間不但是有近一丈的高度差的,而且馬面堡的側面也較土牆寬上三尺。攀上土牆的清軍既無法跳到馬面堡後部的走馬道上,也無法直接登頂,只能想辦法繼續攀爬,結果卻陷入了三面狙殺的陷阱,更有甚者,不少清軍被蜂擁而來的後來者擠下了土牆,活活被尖木樁刺掛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