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衣猛一頓足,恨聲道:「誰說你殺死了她?我說你怎麼一見老沙便挑起他的火氣,非要拚個你死我活的,敢情是尋死來著!」王猛楞了一下,喃喃道:「我曉得那女娃穿了護身寶衣,不過憑她的功力,還是擋不下我的寒沙掌的!她又怎能活得下來?」沙龍聞言神情又驚又惱,情緒甚是激動。
杜青衣一邊往王猛身上飛速的下著針,嘴裡一邊道:「她擋不住,不代表別人就擋不住啊!」他停下手來,緊皺眉頭,道:「你切莫亂動真氣!靜下心來,總會有辦法的!總能找到法子的……」他連聲說道,想著給點信心自己,但語氣中卻滿是忡忡憂心,甚至可以說是絕望。
「她還有救?」王猛驚喜道,對自己的傷勢卻是毫不在乎。沙龍也是大喜過望,滿臉的皺紋似乎瞬間舒張展平,神光熠熠的。但再瞧向王猛時,他的神情又變得黯然擔憂起來。仕進卻有些疑惑,他雖然傳力護住了屠夫人的心脈,卻沒有多少信心。況且沙龍也證實了屠夫人已是生機渺茫。若說屠夫人是假死,沙龍自己就是使毒看症的大行家,又豈會瞧不出來?
杜青衣擦了一把額上的汗漬,絕望的注視著王猛,久久不語。他最終長歎一聲,扶著王猛坐了下去,沉聲道:「此事是該分說個明白。嘿,我本來以為那女娃穿了護身寶衣,更加上她自己一身的功力,應對那王猛該是綽綽有餘了,哪知道出手的竟然是你!」他盯著王猛,欲語又休,終還是道:「你明知道那女娃是沙龍的女兒,為何還要出手?你……你這,卻置兄弟之間的情誼於何地啊?」沙龍也是目光灼灼的望著王猛,神情既困惑又傷心。
含笑跟冰兒此時也圍了上來。王猛瞥了冰兒一眼,奇怪的笑了笑了。冰兒驀地大聲道:「原來是你!」她終於省起在哪裡見過此人了。王猛費力的抬手往自己臉上抹了幾把,揭下了一張薄若纖毫的肉皮,現出了自己的真實面目。他臉形瘦長,鸛骨高起,瞧著像個普通平凡的老人,但神情間卻帶了一種別樣的滄桑。
仕進暗歎道:「果然是他!」原來這王猛正是當初教給冰兒易容術的包子店老闆老廖。他此時微微一笑,對冰兒道:「小姑娘,許久不見了!我當初教的東西還沒忘記吧。」冰兒囁嚅著道:「你……你沒事吧!」她多少瞧出了點狀況,眼前的老廖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老廖哈哈一笑,道:「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要榮登極樂世界,與如來佛祖談談經,論論道罷了!哈哈!」那神情中滿是豪邁英氣。冰兒心中一酸,當初老廖與她相談甚歡,雖然時日相隔已久,但憶及前事,卻還是歷歷在目。想起蘇子翁,再看眼前的憔悴的老廖,她眼睛不禁濕潤了。
老廖瞧向仕進,平靜道:「閣下武學當初已臻化境,短短半年的工夫,竟又更上一層。廖某佩服之至。敗於閣下之手,廖某可以說是雖死猶榮!」仕進淡淡道:「不敢!我猜,閣下便是當年三尊五將中的變將吧!能將易容術使得如此地步,竟能以假亂真,讓人難辨真偽,在下也是佩服之極!」他轉眼瞄向杜青衣,淡然一笑,道:「而你,便是三尊中的人尊,更是那杜白衣的兄弟!不知我猜得準是不准?」
含笑跟冰兒聽了此言,都不禁大為震撼。雖說當年的風雲人物早就退出了舞台,但隨著江湖日漸動盪,很多舊人都慢慢的浮上水面,杜白衣麾下的三尊五將更是被廣為流傳,可以說重新佔據了江湖的一席之地。如今三尊五將中竟聚了三人,難怪她們二人會驚詫不已。
杜青衣三人神色不變,並不否認。杜青衣苦笑道:「所謂的三尊五將,不過是江湖人胡亂起的名號,又有何值得一提的?」沙龍卻嘿嘿一笑,道:「老杜,雖然你極力逃避那些血腥殺戮,但三尊者、五將軍的名頭擺在那裡,江湖中人將我們兄弟八人看成一體,兄弟們造的孽,大伙也都是一併承擔下來,這又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他顯是甚是緬懷當年的風雲歲月,神色間透著狂熱與激動,彷彿回到了年少輕狂的時代。
老廖臉上也湧起了陣陣潮紅。他低著聲音,道:「世人都道三尊五將個個是殺人惡魔,其實又有多少人曉得其中的真相呢?嘿嘿!」他瞥了仕進三人一眼,道:「你們可想知道當年我們八人是如何走到一起的?」他也不停頓,逕直說了下去:「尊主武功超卓,見識過人,我們以其為尊,確是心服口服!沙大哥使毒本領出神入化,更得兼一身好武功,三尊當中稱首也是毫無異議。老杜是尊主的兄弟,醫術高超,武功也在我們之上,可惜他對我們的行為頗有不屑,雖然冠有尊者之名,但在那場正邪大對決中,卻委實沒有出多少力!呵呵……」他笑著,神色卻沒有不滿之意,有的只是淡淡的追憶。
杜青衣歎息道:「雖然你們所殺之人也有罪大惡極之徒,但無辜者卻是不少!這叫我如何能認同?我知道大家都各有苦衷,不免憤世嫉俗,況且……嘿嘿,不說也罷!」他神色一黯,也不知想起了什麼。
沙龍也苦笑道:「當年圖的是一個快意恩仇,哪裡會想什麼無辜不無辜的?現下想來,這些年下來遭的罪,恐怕便是在還當年罪孽的業報吧!」他笑了笑,又道:「說到殺人,除了老杜之外,我們七人那一個不是滿手血腥?哈哈哈,不過老二殺的人卻是最多,我們其他六人加起來也沒有他一人多。他號稱殺尊,確實太過嗜殺,恐怕除了我們幾兄弟之外,無論是誰,他都能下得了手!唉,黃山一役,他如此去了倒好,也免了在這世上再遭罪!」提起當年的兄弟時,他神情間流露出絲絲惋惜與傷感。
老廖也是神色黯然,道:「二哥身世坎坷,更歷遭奸人陷害,家破人亡,可謂傷痕纍纍,也難怪他會如此憤恨世人!六弟以幻字為號,天下武功,無不信手拈來,變化萬千,更是滿腹經綸,才壓當世,真可謂是才情驚羨,令人欽佩。可惜他性格偏激,更陷於苦情當中,否則武功當能更進一步,超過尊主也未始不無可能!七弟看似瘋癲,心思實則剔透,若非他幼年時身患怪疾,被父母遺棄,心結鬱積,這才神志大變。否則,也不會與我們結識了!唉,想來真是可笑,他若不被遺棄,我們兄弟也不能聚到一塊了……」
杜青衣瞧著老廖越來越差的臉色,神色更是黯然。他勉強笑道:「那老!」老廖搖了搖頭,笑道:「老八是個老實頭,一向只會衝鋒陷陣,不會花心思去想事情的對錯與否。他是尊主從小帶大的,你想必曉得,他最希望做的事不過是老老實實的做個平頭百姓,安安穩穩的度過一生。可惜,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也只能困於殺戮中不可自拔。你別瞧他每次對敵總是勇不可擋,但私下裡他卻承認自己最怕死了!呵呵!」他笑著,笑聲中充滿了蒼涼的意味。
沙龍瞥了一下旁邊躺著的屠夫人,心中驀地湧起一股怒火,忍不住冷聲道:「你怎麼不說說你四哥?」老廖神色一暗,怔了許久,才恍惚道:「對呀,還有四哥呢!他總躲在暗處,能瞧到的只有一個影子。不過他對我很好。我全家讓馬賊殺了個精光,是四哥救了我!我開始武功不行,他更處處護著我,我記得有一次,與一夥武當弟子對上了,我武功不濟,眼看便要被對手開膛破肚,是四哥替我挨了這一劍,為此他足足躺了半年才能起床行動。此番恩情,我嘴上不說,心裡卻是銘記著的……」
他盯著沙龍,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問我為何要下手害你的女兒。嘿嘿,黃山一役,我逃過了一劫,看到兄弟們死的死,失蹤的失蹤,於是心灰意冷,隱於鬧市,以為從此能過上安穩日子了。哈,還真讓我偷來了三十多年的安閒,雖然孤身一人,我卻自得其樂,每日整包弄餡,甚是快活……」他說著,臉上湧現了淡淡的欣悅。
沙龍聽著,臉皮漸漸的鬆了下來。老廖接著道:「但是四哥神通廣大,終於找到了我!他只對我說了一句:『是兄弟的就幫我一次!』你說我該如何回答?」他瞧著沙龍,神情中流露出莫名的悲哀。
「我不能回答說我現在過得很好,不想再去打打殺殺了。哈哈,於是我聽從他的安排,到了崆峒。他說單憑我與他兩人還不足以撼動雷正剛,必須激得沙大哥你出手,方才有一線希望。而你的軟肋卻是思莎這小女娃。我本來不同意的,但四哥他性子變得很是固執,非得安排崆峒派之人出手殺害思莎。嘿,下手之人本該是那崆峒的王猛,可惜他竟然無故失蹤,我只好易容成他,親自出手了!」老廖說著,神情很是疲憊。
沙龍正想發作,但瞧見老廖灰敗頹喪的臉色,心中不禁一軟。杜青衣歎息道:「當年的雷正剛已經不是我等能敵的了,更何況經過這數十年的厲兵秣馬,他手中掌握了多少實力,根本無人知曉。老五啊,雷正剛早猜到了老四會對思莎下手,於是讓我配製了一劑藥物,裝入軟囊當中,藏于思莎牙縫間,一旦遇襲,她便會咬破軟囊,進入假死狀態。只是誰都想不到會是你出手而已!」
老廖苦笑一下,道:「我得知思莎身上穿了護身寶衣之後,便猜到了雷正剛早有防備,知道事情已然無力回天,但當時已經收不住掌力。嘿,我既然應承了四哥,便要盡力幫他一把;我傷了思莎,愧對沙大哥,也只好以命還命。哈哈,我已經偷得了這數十年的安穩日子,此時歸西,尚有兄弟送終,老天待我卻也不薄了!哈哈哈……」他歡快地笑著,笑容中滿是解脫後的平靜。
沙龍又氣又惱,道:「說什麼喪氣話!老杜醫術通神,思莎會沒事,你也一樣會沒事的!你再說這樣的話,我便抽你老大耳光。莫以為你人老了,我便不會教訓你!」他神情惶急,卻是瞧到了老廖臉色已經轉為幽藍之色。他們八人當年曾一起研究出一門武功,即便是重傷待斃,使用此門功法,也能瞬間活轉過來,而且功力更勝從前。但杜青衣最終卻指出,此功法未傷敵先傷己,委實無法用在實戰中。而這臉色變藍,正是使用者精力耗盡的跡象。
杜青衣仰臉朝天,不再往下看去。青衣拂拂,飄逸若仙般的人此時卻顫抖不休,雙手更是緊握成拳,指甲都陷進了肉中,沁出了絲絲鮮血。沙龍站起身來,瞪著杜青衣,大聲吼道:「你倒是說句話啊!是兄弟的話便馬上救活他!救他——」這一聲大吼震得青山發抖,林木嘩嘩作響。
杜青衣回瞪了沙龍一眼,也大聲道:「他此刻生氣全無,俱已消耗殆盡,叫我如何救他?除非有人能接引這天地的生機,轉到他體內,補充他損耗的生命力,否則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他!你道我便不想救人嗎?」他也吼了起來,渾沒了平時的溫和謙厚。
沙龍臉色慘白,整個人顯得蒼老許多。含笑跟冰兒瞧著昔年的風雲人物此時竟如小孩一般鬥起氣來,心中都不禁惻然。仕進卻淡然道:「是否能接引到天地生機,便能救活他?」杜青衣眼光一亮,急聲道:「正是!正是!你可有法子?」沙龍也是一臉希冀的盯著仕進。倒是那坐在地上的老廖神色從容,喃喃道:「死便死了!還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