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軒緊緊盯住冰兒,面上霎時湧現了狂喜之色。但他臉色馬上轉為黯然,輕輕的搖搖頭,歎息一聲。「冰兒早就不在人世了!她是我親手埋葬的,她不在了……嘿,這小姑娘叫的肯定不是自己,不是自己……」當此之時,羅軒本來乖戾憤恨的神情慢慢的柔和起來。瞧著飛奔過來的冰兒,他感慨著想:「妹妹若是在世,也有她這般年紀了吧!唉……」
冰兒近到羅軒身邊,正想撲進他懷裡,但瞧見他臉上那縱橫交錯的傷痕,卻又頓住了腳步,怯聲道:「你……你是我哥哥嗎?」羅軒四里看了幾下,才遲疑著道:「姑娘,你……你是在和我說話嗎?」他聲音裡隱約帶了點興奮和膽怯。
冰兒顫聲道:「我……你是……你是軒哥哥嗎?我是冰兒呀!」「冰兒?你?哈哈哈……不可能!你騙我!她已經……我找她的時候,她只剩下一堆灰燼了!你竟敢騙我?騙我?騙我……我殺了你!」羅軒聽到冰兒之言,臉色一變,喃喃著說了幾句,便慢慢的狂暴起來。他扭曲著臉,伸手便欲掐住冰兒。
冰兒嚇得「啊」的驚叫一聲,退了幾步。仕進抓過羅軒,隨手擲於地上,怒聲道:「你清醒一下吧!別再像個瘋子一樣咬來咬去了!」他此時心情非常煩悶,冰兒的出現讓他心底很是忐忑不安。羅軒的癲狂更是惹得他肝火大盛,當下便發作出來。
羅軒僕在地上,縮成一團,嗚嗚作聲。他肩膀不停的抽搐著,就像個無助的孩子,許久沒有起來。冰兒瞧著他委頓在地的模樣,心中頓時一陣酸楚,先前對他的恐懼慢慢的消失。她挪到羅軒身邊,小聲著道:「哥哥,你……你怎麼會變成如此模樣了呢?我……咳咳,我記得你當年離家的時候,我才十歲。你……你對我說,等你學好了本領,就回來保護我們一家人!你怎麼……怎麼變成了這樣?告訴我呀!嗚嗚嗚嗚……」她蹲了下去,挨著羅軒,也哭了起來。
羅軒猛地抬頭,死死盯著冰兒。他本來不敢相信冰兒之話,但聽完了這些,他開始認真端詳起人來。已經將近十年了,冰兒早非當年那個拖著鼻涕的小丫頭,羅軒雖然不敢確定,但從那依稀隱約的眉目間,他還是慢慢確信了冰兒便是自己的妹妹。
「妹妹?你……你真是冰兒?你……妹妹!妹妹……」羅軒顫抖著一把抱過冰兒,大聲嚎啕起來。冰兒心中一酸,也跟著放聲大哭。眾人瞧著兄妹相認的情景,都不由得心有惻然;更有心腸柔軟之人,也陪著掬一把熱淚了。仕進喃喃低語道:「冰兒總算找到了她的親人!她總算有了自己的親人!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我……」他想起那日所見少年的淒慘,對於救不救羅軒這個問題,他此刻真的可說是進退兩難了。
瞧著兩人痛哭不止的模樣,那名華山弟子張天卻忍不住道:「喂,奸賊,你妹妹既然安然無恙,那……那我雲師兄便沒有做過你所說那些惡事。說不定,說不定一切都是你這惡人編造出來的!對!一定是這樣!一定是!」他話雖說得大聲,但語氣卻甚是猶豫。對於雲輝濤,張天有著一種打心眼裡生起的佩服,這不單單是因為雲輝濤當日救過他,更多的是平日裡雲輝濤總是待人和善,即使是華山派裡最不起眼的弟子,雲輝濤與之也是好聲好氣的說話,渾無半點架子。今日看著雲輝濤如此,張天心裡的難過更甚旁人。
羅軒扶著冰兒起來,問道:「妹妹,你……你怎麼會沒事的?我當時明明……」冰兒俏目通紅通紅的,她勉強笑道:「我不知道啊!那天我跟鄰村的小柔一起到山裡玩,我崴了腳,走不動了。我就讓小柔回去喊人過來幫忙,結果我師父出現將我帶走了!我最近回家去,可是……家卻沒了!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羅軒忽地仰天大笑道:「哈哈哈……老天總算長眼,沒讓我羅家絕後!」他拍拍冰兒,來到雲輝濤面前,指著他道:「妹妹,你瞧清楚了,這就是毀了我們家,害死我們爹娘的罪魁禍首。嘿嘿,想必當日這禽獸害的便是小柔!哈哈,不過哥哥已經報仇了!他這一輩子都要活在悔恨與懊惱的煎熬中了!你知道嗎?最好的報仇法子不是殺了仇人,而是讓他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哈哈哈……」雖然冰兒的出現讓羅軒歡喜了一陣子,但他對雲輝濤的恨意卻絲毫未減。
雲輝濤木然的抬頭望著羅軒,道:「你成功了!我是生不如死了。你呢?你又如何?我這些年都在等著,等著老天爺的懲罰,因為我犯下了滔天的惡行!我雖然活著,卻只是一具行屍走肉而已,我早就對這人世無所留戀了。哈哈哈……」他驀地狂笑起來,人也拔身而起。
羅軒不禁退了一步。雲輝濤瘋狂著大聲道:「各位英雄好漢,他說的一切,我都承認!是的,當年我強暴了一名女子,還殺了那裡一家人,並放火燒屋,想毀屍滅跡。我是大好前程的江湖俠少,豈能因為一個小小女子而身敗名裂?我殺,殺,殺殺……十幾條人命,一下子全沒了,沒了!你們——」他指著群豪,一字一句道:「你們捫心自問,有沒有做過與我同樣的事?哈哈,沒人敢回答!有的,有的……這些事很多人都幹過,你們不敢說出來而已!」群雄都被他瘋狂的眼神掃得心涼涼的,不少人低下了頭,也不知想些什麼。
雲輝濤又瞪著羅軒,語帶哭音道:「我很辛苦!我這四年裡真的很辛苦,你只要出現在我面前,說一聲,我馬上引頸就死。但你為何,為何要下手害我的師弟呢?他們正當青春年少,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啊!你為何要將他們一一扼殺掉呢?為何……」兩行淚水自他眼眶裡湧出,竟隱隱帶有血色。冰兒聽在耳裡,瞧在眼裡,對雲輝濤根本生不起絲毫怨恨之意。她幽幽想道:「他其實只是一個可憐人而已。」
羅軒卻硬著心腸,道:「為何?你問得真好笑了!哈哈哈……你可知道,我本來也想著,若是找到你,便一劍刺死算了。但是,我藏在你們華山後山,瞧著你整天誦經念佛,吃齋茹素,像個慈悲心腸的菩薩一般。多麼諷刺啊,一個殺人兇手竟搖身一變,成了人們眼裡的好人?嘿,我不服氣!你想當好人是吧,我就讓你當個夠!」
他接著道:「我在你們華山呆了整整兩年,嘿嘿,你知道我都在幹什麼?告訴你吧,我在觀察,我要瞧瞧誰能對你造成最狠的打擊!我找到了,所以我下山去。我知道你們華山勢大,我師門是個小門派,惹不起你們。所以我將自己面容毀了,嘿嘿,一刀一刀的割著,真的很痛,不過我忍了。我精心計劃好了,只有在這龍蛇混雜的黃山劍會上,才是我下手的最好機會。哈哈哈……如何?四個人,個個都是你最疼愛的師弟?是不是很難過呢?當知道了他們都是因你而死,你想的是什麼?告訴我呀?哈哈哈……」
雲輝濤哇的一聲噴出了一口鮮血,臉上再無半絲血色。羅軒笑得半晌,卻開始哭道:「我不想殺他們的,你為何要逼我呢?若不是你,我根本不會碰他們半根毫毛,我……瞧著那血肉模糊的身子在自己眼前痛苦萬分的亂蹦著,想死卻又死不了,你說我是一種什麼感受?我看著那些水蛭一條條像吹了氣似的鼓了起來,而那人卻慢慢的縮了下去,這……這根本不該出現在世上的慘事卻活生生的發生在我眼前。哈哈哈……我要報仇,我要忍受下去!」羅軒樣子有點瘋癲,又哭又笑的。冰兒緊緊攥住他,生怕他出點什麼事。
眾華山弟子想起那被找到的屍體,那個樣子,確實慘絕人寰。他們不禁想上去將羅軒亂刀砍死,卻終是沒有動作。雲輝濤晃了一下身子,忽地行了過去,與羅軒面對面站著。羅軒顫抖一下,也站定了。他甩開冰兒,瞪著對面的仇人。
雲輝濤盯著羅軒,神色複雜難明,似有痛恨,又有懊悔。他臉色漸漸轉為平靜。羅軒卻閃過一絲慌亂。雲輝濤奇怪的笑笑道:「我四年前墮入了地獄,你也跟著進來。裡面的滋味不好受吧!現在我爬出來了,你呢?」他歎了一口氣,又道:「我做了錯事,想著重新做回好人;你是個好人,卻放棄了內心之善。世間萬物,莫非當真都如此無奈麼?你……我走了!」
雲輝濤臉上轉過一陣暈紅,人也慢慢的盤坐下去,他已經自斷心脈,神仙也難救了。他努力的抬著頭,瞧著羅軒的眼神竟有解脫了的如釋重負。羅軒看著仇人緩緩垂下的頭顱,呆了半晌,驀地跌坐下去,抱住雲輝濤,嘶聲喊道:「你不要死啊!我不要你死!你休想一死了之!你醒醒啊!你死了,我該怎麼辦啊……」
陳飛揚楞在了當場。他張了張口,呃的一聲,一絲鮮血自他嘴角淌下,身子也開始搖搖欲墜。龍雲飛忙扶著他,急聲道:「師父,師父,你怎麼啦?」說實話,龍雲飛對雲輝濤向來是既妒忌又憤恨,但今日瞧著他如此平靜的赴死,龍雲飛卻無絲毫喜悅。他心中隱隱喊道:「師弟,師兄真的不如你啊!」
陳飛揚適才心情激盪下,竟傷了內腑。他也不管自己的傷勢,一把推開龍雲飛,站穩了身子。他瞧了仕進一眼,忽地轉身面對著圍觀群豪,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大聲道:「小徒不肖,做出此等傷天害理之事,便死了也是活該!但是我華山四位弟子之死,卻不能如此就算!陳某慚愧,無力為弟子報仇,今日天下英雄都在此處。陳某跪求諸位英雄,請各位替華山派問個公道!謝謝諸位英雄了!」
陳飛揚這一跪,登時激起群雄的熱血,他們紛紛道:「陳掌門快快請起!我等不會放過那惡徒的!」「對!就算天皇老子也不能庇護此人!」「殺了那奸賊!」……龍雲飛怔了一下,連忙扶起陳飛揚。眾華山弟子都圍到掌門身邊,大聲吼道:「殺了這奸賊!」
冰兒瞧瞧四周激憤不已的群雄,再看看那呆呆的抱著雲輝濤的兄長,心中無比的惶急。她瞥眼瞧見仕進,忙過去跪下道:「前輩,您發發慈悲,救救我哥吧!我……小女子這裡給您磕頭了!您救救他吧!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哥,小女子願做牛做馬,侍奉您老人家一輩子!求您了……」她自知如此情景之下,也只有那名震江湖的玄木令主能讓自己兄長活命了,於是把頭叩得咚咚直響。
群雄都將目光轉向那黑色身影,他們知道,真要殺羅軒,還要看看這人的意思。他若出手,在場之人無人能阻止他帶人離去。仕進瞧著冰兒那紅腫的額頭,心疼的運勁托起她身子,張口便想答應她,但瞥眼間瞧見雲輝濤那平靜的臉容,他卻遲疑了。
冰兒巴巴的盯著仕進,等著他應一聲是。她眼裡滾動著淚珠,只是強忍著沒有掉下來。她本來以為再無機會見到兄長,但今日剛碰上面,卻又面臨著死別的危機。她心中的驚惶慌張,外人已是難以形容了。
仕進猶豫許久,瞧向冰兒,見她泫然欲滴的模樣,心中一痛,想道:「我剛說過,不會讓她受到絲毫傷害!今日又豈能不救她的親生兄長呢?無論如何,就算是得罪全天下之人,也要圓了她的心願!」他正想答應,卻只聽到了冰兒那撕心裂肺的悲鳴。
原來羅軒抱著雲輝濤良久,也想了許久,也不知他想到些什麼。他最後只朝邊等著仕進回答邊注意著他的冰兒笑了笑,便伏在雲輝濤身上,不再動彈。冰兒搶過身來,拉起羅軒,只見他嘴角不停的淌著鮮血,人卻已是斷了氣。羅軒已經咬舌自盡了。
仕進掠了過去,想瞧瞧還有沒有機會救羅軒,冰兒卻尖叫著拍開他伸過之手。她轉眼瞪著仕進,冷聲道:「不要你管!你滾開!」仕進從她眼裡,瞧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冷漠與恨意。他不禁打了個寒戰,踉蹌著退了兩步。
冰兒自懷裡掏出當日求取簽名的絲巾,嗤嗤的幾聲將其撕成了碎片。她一腳踢開雲輝濤,抱起羅軒,臉色漠然著,一步步的邁下了山去。有華山弟子想攔路,跟在後面的仕進大怒著將其扔出了老遠,撞進人堆裡,連帶著傷了數人。群豪看到事情如此結局,又看到渾身散著寒意的仕進,都紛紛讓開一條道來,不敢阻攔。陳飛揚瞧著那遠去的身影,眼裡閃著莫名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