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正剛喃喃道:「聊些什麼呢?」他眉頭一舒,笑道:「就聊聊各自的生平吧!你的大名這幾個月可說是如日中天,卻無人知曉你的出身來歷。我對此甚是好奇。如果你信得過我,可以略說一二。」他語氣平和,就像與一個許久不遇的執友一般促膝長談。
若是旁人如此問仕進,他定然拂袖而去。但話從雷正剛嘴裡出來,仕進卻絲毫不以為意,只覺這是理所當然之事。他輕笑道:「我之出身說來甚是普通,便說了出來也無妨。倒是門主響譽武林,生平事跡定是精彩萬分。我此刻可是心癢得緊,正欲洗耳恭聽呢!」
雷正剛微微一笑,道:「你倒是不肯吃虧。你想聽我便說與你聽。嘿嘿,數十年匆匆而過,都是過眼雲煙,過眼雲煙罷!」
他沉吟半晌,終於緩緩說了起來:「我出身於一個書香世家,每日誦讀經書,那是不消說的了……」仕進端端正正的坐著,認真的傾聽。雷正剛聲音柔和中帶有點粗重的方音,給人一種滄桑之感,深深的吸引了仕進。
「……我十七歲那年,世道很亂,每天都有許多不平之事發生。那種淒慘,此刻想起……唉!有時我實在看不過眼,上去跟人理論。嘿,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誰會理睬我這個無用書生呢?他們都是一腳把我踢了回來……」
仕進聽著,彷彿身臨其境一般,正看到一個少年書生怒瞪著幾個兇徒,大聲直斥其非,卻被滿臉橫肉的歹徒蠻橫的踢倒在地。他雖無力反抗,但目光裡滿是不屈。
「……如此慘事見得多了,我終於壓抑不住,決定棄文從武,好好管一下這世間的不平之事!我對自己道:『但要有一口氣在,便決不放棄自己的信念!』……」
仕進瞧著他剛毅的面孔,心想:「他如此小的時候便能有如此堅定的決心,立下了如此大的志向,對比自己,當真是羞愧啊!」對其敬佩之心又增了兩分。
在雷正剛的娓娓述說中,仕進慢慢瞭解了這位名震天下的豪雄波瀾壯闊的一生。雷正剛定下目標之後,便不顧家人的反對,外出尋訪名師,幾經艱難,練就了一身高絕武藝,並創建了正氣堂,為無數慘遭劫難的孤苦之人施以了援手。
聽他把過程說得輕描淡寫的,仕進卻想:「一個文弱書生在那紛亂的世道中行走江湖,其中的艱辛,又豈足以向外人道也?況且創建一個門派並使之成為天下數一數二的大派,又豈是輕易之事?他心志之堅毅,智慧之淵深,便可見一斑了!」
雷正剛忽地笑道:「其實當初我學成武藝之時,也曾想如你這般,劍試天下。可惜時世太過混亂,世間慘事遍地都是,我雖有那追求武道極致之心,奈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哪!」
仕進恭敬道:「門主惠及萬民,如此仁心善行,世間罕絕,海內同欽。我只為一己之私,即便當真天下第一,比起門主來,那也是自愧不如!而且天下之大,奇人異士多不勝數,單只門主武功便勝我百倍。我這數月來的舉動,甚是愚昧,倒惹門主見笑了!」
雷正剛正色道:「你不必如此過謙。這幾日來我在暗中觀察你許久,論及武功招數,你已經不弱於我。或許在內力方面,你是稍遜一籌。不過你要趕上並超過我們這幫老的,那只是時日問題而已。你雖然把自己聲音變了,但我想你的年紀不會很大。可能數年之後,這天下第一,便要落在你頭上了!不過……」
他頓住了話語,良久才笑道:「不說這些了。來說說你的事情吧!我很感興趣呢!」仕進得雷正剛如此推許,心裡微微有些得意。待聽他說起自己的偽裝,卻不由一驚。
聞得此言,仕進便道:「其實我與門主來歷挺相像的,也是出自書香門第。我五歲那年,母親便病逝了……」說到這,他沉默了,淡淡的哀愁湧上心頭。
雷正剛見狀不由笑道:「你的母親一定很美麗!」仕進聽了高興道:「對呀!她很溫柔,很美麗!我想這天下再也沒有比她更美的人了!可惜……」他情緒又低落下來。
好一會兒,仕進才接著說下去。他從父親帶他出來一直說到老頭送他到山谷,再說自己出谷後的點點滴滴。不過說到單南虎時,他含糊著只說是個山賊。他還把出谷的時間挪後了十年,使自己年紀顯得更大一點。
雷正剛心中甚是吃驚,想不到竟有如此離奇之事。他沒有懷疑仕進所說,畢竟仕進沒有理由騙他。他面上還是淡淡的笑容,聽得甚是認真。
仕進最後道:「當日一位長者告訴我,只要人生有目標,生活便有了意義。我一時衝動,便把追求武道作為自己的目標。現在是沉溺其中,不可自拔了。門主見多識廣,認為如何?」
雷正剛微笑道:「話確是如此不錯!立下了志向,人生才不至於空虛,才有了前進的動力!不過人心各異,誰也無法保證別人的目標願望就一定與己相同呵!」說到末一句時,他的樣子像是不勝感慨。
他忽然問道:「你說古來帝王千百,為何人們只記住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
仕進不虞他有此一問,楞了一楞,道:「或許因為他們開創了一個朝代,為普天下的老百姓營造了一個穩定的社會吧。自古以來混亂的時代百姓最遭殃,他們希望過安安穩穩的日子,自然是誰給他們穩定就記住誰!」
雷正剛又道:「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更毋論帝王之業,死的人只會百倍於前。你說,又該如何評斷那些英明君主為求穩定而不擇手段,剷除異己?」
仕進遲疑了一下,道:「我想,為了大局著想,他們的手段是必要的,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嘛!不過,換個角度來說,那些被犧牲之人確實有點冤了。如果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那就最好了!」
雷正剛苦笑道:「兩全其美?這天下事十之**是不能如意的,想面面都顧及到,只怕很難!」
他神色忽然間變得很是疲倦,道:「即便是那些呼風喚雨,叱吒一方的大人物,又何嘗不是困擾縈身,難以自拔嗎?外人瞧著是氣派風光,嘿,又有誰知道他們內裡的煩惱痛苦呢?」
「門主,你……」仕進甚是詫異,他想不到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會露出如此疲怠的神態。雷正剛從見面到現在一直是精神奕奕的,突然老態畢露,難怪仕進驚奇。
雷正剛道:「怎麼啦?身居高位者也是人嘛!偶爾也喊累的。聽說有個叫洪應明的人編了一本書,叫《菜根譚》,寫得不錯!你知道嗎?」
仕進搖了搖頭,他確實沒聽過。他奇怪雷正剛為何一下又把話轉到那裡。
雷正剛用手指彈了彈石欄,微笑道:「我知道裡面有一句話,委實寫到我心坎裡去了。這句話是:『福莫福於少事,惟苦事者,方知少事之為福。』嘿嘿,我此刻真的甚是羨慕普通人家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粗茶淡飯,調弄兒孫,其樂融融。唉!……放不下,放不下啊!」
他的樣子很是遺憾,又有點感歎,有點悲哀。仕進正想說些什麼,雷正剛臉色一整,又恢復了精力充沛的模樣。
他倏地立起身來,笑道:「不知不覺,竟聊了一夜。哈哈哈,我可從來沒和人如此放鬆的聊天了。能認識你這位奇人,這番黃山之行已自不虛了!我門中還有許多事務等著我處理呢,話題便到此為止,如何?」
仕進也跟著站了起來,他笑道:「既然門主事務繁忙,我便不敢擾駕了。能認識門主,那可是我三生之幸哪!」
雷正剛似乎還有話要說,他想了想,卻是頓住了。仕進奇道:「門主有何吩咐,儘管明言,我若能辦到,定然不敢有辭!」
雷正剛道:「還是不說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追求的理想,己所不欲,毋施於人,凡事是不能勉強的。我說了出來,只怕你難受,我自己也不好過。嘿,聽天由命吧!」
他又大聲道:「好了!廢話便不多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後會有期!」他拱了拱手,轉身大步便走,腰板也挺直了不少,樣子甚是豪邁。
仕進聽出了他話中有話,正自思忖間,見他告辭而去,也大聲道:「門主後會有期——」
瞧著雷正剛遠去的身影,仕進心想:「無論他是為何目的約我來此,我相信他定然不會存有惡意。他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輩,也是一個普通的可親的老人。希望他以後平平安安,長命百歲!」
仕進甩了甩頭,帶著滿肚子的疑惑,慢慢下了排雲亭,來到松林峰下。此峰尋遍上下,並無它樹,只有蒼松鬱鬱,古松如海,堪稱一絕。
此時天色微明,一人立身路中,等著仕進。仕進走近兩步,只見那人方臉濃眉,長手長腳,年約四十,雖是一臉的風霜,卻也難掩其中的豪氣,竟是闊別已久的單南虎。
仕進剛才見過了雷正剛,再遇上單南虎也不如何的驚奇了。只是故人重逢,見他多少添了些歲月的痕跡,難免有些感慨。
單南虎瞪了他許久,忽地大笑道:「你好像一點都不奇怪我在這裡。難道你發覺了我一直跟在你身邊?」
仕進心中一凜,想道:「難怪這幾日總是覺得不大對勁!嘿,竟被兩人連續跟蹤了幾天都毫無所覺,真是慚愧哪!」他卻不動聲色道:「我想,你等在此地不會是單純和我說這句話吧!」
單南虎道:「你越來越讓我捉摸不透了!哈哈,我本來是想瞧瞧兄台是何等人物,竟然鬧得這武林沸沸揚揚的!順便印證一下武學,我很久沒碰到過真正的對手了,一時手癢難耐。我想你既然挑戰了別人,自然也不會拒絕別人的挑戰!」
仕進道:「哦?堂堂六絕的半天雲也來挑戰於我,那我可真是榮幸了!」單南虎奇道:「你認識我嗎?我可很久沒在江湖上露面了!」
仕進淡淡道:「有過一面之緣吧!不過,我猜你到黃山不全然是為我而來吧!」單南虎臉色變了變,馬上笑道:「兄台何出此言?」
仕進微笑道:「你是為你的兄弟而來的。這裡要恭喜你一聲了。做大哥的武功蓋世,做弟弟的也不甘落後!真是可喜可賀!」
單南虎仰天大笑道:「哈哈哈,想不到兄台竟把我的老底給掏盡了。只是我看兄台卻是隔雲隔霧的。我納悶得緊,兄台曾經在哪裡碰到過我?兄台如此人物,只要我見過,一定不會忘卻。可否明告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