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二章
通判
對豐隆的疑問蘇杭一笑了之,沒去回答什麼,倒不是她刻意隱瞞,不過孩子的身份、她自己和宋陽的關係,眼前這群『閒雜人等』說不著lvex.
把小小酥領回到身邊,蘇杭對鬼谷道:「這趟來就是想問問你,認不認得這種字。」說著,她對姥姥點了下頭。
後者解開背後的袱,從中拿出一塊木板……鬼谷是個盲人,連視力都沒有又何談辨認天書?對此蘇杭琥珀早有準備,趕路同時從天書裡挑出來幾個怪字刻在了木板上,現在拿出來給瞎子摸。
只是天書上的字實在太複雜,且大伙也不確定瞎子就一定認識,所以木板上的字數不多,不過是從天書中摘抄了的半頁。
瞎子接過木板,伸手才摸了片刻臉色就是一變,隨即摸索得更加仔細認真,兩隻白眼球死乞白賴得向上翻…他一遇大事用力動腦筋時候就是這幅白眼看天的模樣。
只看瞎子的樣子就能明白他有所發現,蘇杭的眼中現出欣喜,追問道:「怎麼樣?你識得它?」
瞎子不答,專心摸索著木板,一個字一個字的去扣,來回來去地摸了好幾遍,總算停手了,神情驚訝且狐疑,問蘇杭:「這些字…哪來的?」
蘇杭並不隱瞞,說了幾句之後,姥姥就自覺自願地接下話題,替杭姐講了下去。
出身使然、性格使然,姥姥講起故事來不急不緩面面俱到,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就連蘇杭去島上想找土人要珠鏈初衷都沒落下。
好半晌,姥姥總算講完了故事,還不等瞎子再說啥,一旁的李大先生就先驚訝不已,搶先講出有關珠鏈信物、洪皇密使的關聯。這一來在場眾人個個都吃驚不小,蘇杭這才曉得原來她的小島之行,探訪到的,居然是洪太祖留下的佈置的遺跡。
鬼谷子卻冷笑不已:「怪不得了,本來我們還奇怪,通判弟子怎麼好端端的不見了,這麼多年都沒點消息,原來在孤島上死絕了!」
琥珀饒有興趣,說道:「什麼通判弟子?你說得仔細些…對了,先說這個字你到底認不認得。」
待鬼谷點頭後,琥珀追問了句:「那木板上的字是什麼意思?」
可是沒想到的,這麼簡單的要求卻讓鬼谷愣住了,面色躊躇著,嘴巴動了動最終沒出聲,只是搖了搖頭。這下連火道人都不耐煩了,皺眉道:「有啥就說啥,何至於那麼不痛快,難不成上面刻了天機,不可洩露?真要是天機也是別人寫下來的,你念出來也沒事,神罰落不到你身上!」
鬼谷咳了一聲,用力搖著頭:「不是我不說,更不是什麼天機,而是…而是這些字是古時道家術篆,沒有什麼具體意思…也不是字無含義,是它沒法講……」
瞎子越解釋大伙就越糊塗,琥珀也不著急,招呼著眾人坐下來,跟著對他笑道:「你也莫著急,乾脆從頭說起吧,島上通判弟子都是些什麼人。」
瞎子緩了口氣,整理下思路後便告開口……
最近這幾百年,漢家佛法盛行,無論南理還是大燕,歷代君王都尊佛黜道,大勢之下,本就式微的鬼谷一門銷聲匿跡,雖然還沒失傳,但也只剩『苟延殘喘』了。這倒是不難理解,鬼谷門下的學問深奧晦澀,非得要求弟子有極高的天資才能學得到。那大環境裡,百姓都去信佛拜佛,沒什麼人願意去當道士,本就傳人難尋的鬼谷,再想招收優秀弟子就更艱難了,能堅持到現在、還沒斷了香火關門大吉已經算是個奇跡了。
雖然現在不行了,可如果向上追溯,鬼谷一門的歷史著實悠長,將近兩千年的傳承,比起禪宗、密宗都要更久遠得多
據瞎子所知,自家的門宗差不多在千年前,以學識專長漸漸分成了兩派,一派就是他所在的『鬼谷』,另一派則是他剛剛提到過的『通判』。
「兩派各有所長,若說分別的話,通判弟子擅『縱』,而我鬼谷傳人專精於『橫』。」瞎子的說法空洞,旁人大都聽不明白,不過琥珀倒是大概瞭解他的意思。
瞎子口中所謂『縱』指的是過去、未來;至於『橫』便是如今所處的這方天地……說穿了,通判門人偏重研究『時間』,鬼谷弟子仔細推算的是『空間』。
縱也好橫也罷,兩派弟子研學的東西,都是建立在道家玄學的基礎上的,和蘇杭前生裡那些高深的物理學問有相似之處,但絕非同一回事。
有關兩派的區別和核心的理論,鬼谷只是一帶而過,又繼續去講故事。
一派兩學,本來是縱橫相輔的大好格局,可有人就有亂子,再好的局面也擋不住**,不知從何時開始兩派弟子就生出了比長短、爭正統的心思,從論戰激辯最終變成了武鬥。再好的學問也大不過拳頭,再了不起的學識也扛不住刀子…當然,這些事情在鬼谷瞎子口中講出來,最初無故挑起事端的肯定是那些通判弟子。
往事無從追溯,從琥珀到蘇杭再到李大等人,也都沒心思去判這場官司,唯獨姥姥心眼好,看瞎子越說越生氣,姥姥一個勁地點頭說通判弟子實在不怎麼樣。
酥唯姥姥和娘親馬首是瞻,一見姥姥安慰瞎子,他又摸出塊巧克力遞上前去……
鬼谷和通判從同門變成了仇家,哪家也沒幾個人但見面就是打殺拚命,直到後來通判門人忽然失蹤不見。鬼谷弟子還一直小心提防,擔心對方又在耍什麼陰謀,沒想到他們是被洪太祖徵召,到海外小島上去辦事了。
而經過豐隆和瞎子的解說,有關通判弟子的遭遇,在蘇杭等人眼中也就更加清晰了,一代代弟子深處孤島幾乎與世隔絕,中土上卻風起雲湧局勢變化不休,到了第十代弟子的時候,估計是洪太祖留下的秘密斷了傳承,沒人再管那座小島了,尤其可笑的是偏偏就是第十代弟子算出來了結果,說來說去不過四個字:造化弄人。
到現在,瞎子的思路也清晰了許多,話鋒一轉又落回到剛才摸過的木板上:「木板上的字其實不能算作字,它們是…是…就算是符號吧,每個符都有許多種含義,變化不定沒有常勢,主要得看前後是如何組合的,而且這些符也只對我們鬼谷或者通判的正宗弟子才有用處,我們用它們來推算…這些都是術符,你們乾脆就把它們當成些術式就好了,實際上它們也的確是術式…這就好像『四一二十二,四二添作五』,懂珠算的人一聽就明白,外行人就算怎麼聽也沒有點實在意義。」
老道最後說的口訣是『珠算訣』,以此來舉例,木板上摘抄的那些怪字,他很難解釋其含義,因為這些字…按照蘇杭上輩子的說法,乾脆就是些『方程式』,就是計算求數的過程。
怪字是人家門內專用的『術符』,鬼谷和通判雖然已經分了家但同出一源,推衍難題時都會用到這種術符。
瞎子總算是把道理講完了,蘇杭把『天書』拿出來,晃得書頁嘩嘩亂響:「這麼說,這本書上寫的就是個一串串的術式?哪些通判弟子奉了洪太祖之命,到底想要推算出來什麼?」
再聰明的人都難免問出過傻問題,何況蘇杭還不怎麼聰明……瞎子滿臉無奈,雙手一攤:「這可無從推測,不過看島上的設置,觀星遠卜,他們應該是在算未來某事吧,這倒是通判弟子的看家本事。」
了等於沒說,蘇杭也不氣餒,又問道:「如果你看了全了通判的式子,是不是也能算出他們算出來的結果?」
兩派弟子各有所長,若要較真起來,通盤的本事比起鬼谷毫不遜色,瞎子不敢大大攬,如實應道:「追著他們的術符,我倒是能推算個試試,不過未必就一定有結果…你也曉得,雖然同出一源,但兩家的本事差別很大的。」
蘇杭難得找到一件自己覺得有趣的事情,要是就這麼放手無論如何有點捨不得,聽瞎子答應幫忙莊主大人大喜,免不了的,小小酥又遞上來一塊巧克力…鬼谷瞎子何其有幸,一會功夫連吃三塊巧克力,這次他終於沒忍住,邊吃邊問:「什麼東西,還挺好吃?」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李大先生『慷慨解囊』,把李二暫時借給了蘇杭等人,李逸風修為精湛,在木板上刻字這種常人眼中的費力事情,在他做來易如反掌,麻煩之處僅在於術符複雜無比,刻畫的時候務必要做到準確無誤,否則錯『字』連篇瞎子如何能正確推算。
至於瞎子,當他把刻錄天書第一頁的木板接到手中之後,臉色裡就透出了一股青綠。不用問了,木板上的算式不是一般的複雜。
三天過去了,瞎子還抱著第一塊木板,翻著白眼冥思苦想……而這個時候,蘇杭也總算是琢磨到點子上了,試探著問瞎子:「木板上都是算式?」
多無聊的問題呵,瞎子沒理她。
蘇杭就當他默認了,自顧自地向下說道:「通判奉了洪太祖的命令,一代接一代在小島上觀星推算,可是他們難道打算拿著一大堆算式回去交差?前面有式子沒問題…就彷彿壹加壹加壹再加壹……」
酥立刻掰開手指頭,幫他娘親算算術,最後算出了個『四』。
「算對!」蘇杭說話不耽誤教小娃,小小酥把胸膛挺得高高的,拿出了一塊巧克力犒勞自己。蘇杭則轉回原題,對身邊其他人道:「前面壹加壹的算式再怎麼長都沒關係,但橫是不能只列出式子,讓萬歲爺自己去計算吧?最後肯定得再有個結果才行。」
一語驚醒一大群夢中人,從琥珀到萬歲都是一副啼笑皆非的神情,之前大伙的確是冒傻氣了,瞎子更乾脆,用力把手中折磨了他三天三夜的木板砸到地上,吆喝道:「直接給我刻天書的最有一頁來!」
壹加壹加壹再加壹等於肆,前面加了多少壹、拉出來多麼長的算式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只消直接翻到最後一頁,去看等於號後面的那個結果便是了。
李逸風面無表情,不冷不熱地應了句:「正在刻最後一頁。」
三天白忙活的不止瞎子一個人,鐵血侍衛現在刻的最後一頁,可不是直接『跳轉』過來的,一本天書,前面所有內容,已經都被他刻好了。
沒過多久,最後一頁拓好,瞎子摸過第一行,不等別人發問就沉聲告知了一句:「仍是術符、算式」
末頁上,前面的部分仍是算式,瞎子的手移動得很快,對於式子不再去費力推敲,一行行地摸索過去,直到他摸到最後一字時,臉色終於有了變化:少許釋然、少許欣喜、少許差異,但更多的卻是疑惑。
這麼複雜的表情,讓眾人都有些緊張,等了瞎子片刻,見他始終不再出聲,終於有人耐不住性子,問道:「怎麼樣?」
瞎子用右手的手指、中指併攏一起,反反覆覆地在最後一個怪字上摸索著,應道:「的確是蘇莊主說的樣子,之前統統是算式,最後給出了結果…結果便是這最後一個字,可、可是我不識……」
蘇杭愕然:「什麼意思?」
瞎子的意思再簡單不過,天書的末頁尾字,就是前面所有算式推衍下來得出的最終結果,但是表示這個結果的術符,瞎子不識得。
瞎子聲音落地,在場眾人個個洩氣,有了結果卻不認識,之前一點點吊起的興趣、燃起的希望剎那被撲滅。侏儒老道眉頭皺得老高:「你再摸摸看,這個字說不定你在師門也學過,再仔細想想。」
比起其他人,瞎子自己更不甘心,可不識就是不識,把木板摸穿了也照樣認不得。半晌過後,瞎子歎了口氣,讓火道人幫他把李逸風刻好的全套天書木板都拿到跟前,從頭到尾又摸索了一邊,只摸、不推算,是以沒過多久他就『看』完了整本天書,而瞎子的神情也變得更鬱悶了,聲音恨恨說道:「邪門了,前面每個術符我都認得,錯不了,唯獨最後一個字……」
事情也當真古怪,要是瞎子學藝不精,有些本門的高深術符他沒學全也就算了,可前面所有怪字他都辨認無礙,可偏偏最關鍵的結果,他不認識。
這個時候琥珀插口,望向李逸風:「會不會是你刻拓錯了,字不對版?」
饒是瞎子天生一雙白眼珠,聞言眼睛也是一亮,哈的一聲笑,忙不迭點頭:「多半如此,李二刻的不對,我又怎麼可能辨得出。」
「絕不會錯的,我何嘗不曉得最後一個字重要,特意精心比對過。」李二的聲音穩穩當當,自信滿滿。不過他再怎麼篤定,大伙也還是把木板、天書都拿到一起,仔細比對著最後一個怪字。侏儒說這一『撇』甩得不夠、姥姥說那一『橫』畫得短了些,萬歲爺覺得有一豎稍有點歪、不夠直……人人都從雞蛋裡挑骨頭,巴望著能找出個錯誤來。
可他們指摘的這樣、那樣的不對,若真是錯誤的話,瞎子也不可能會認得前面那千百個術符。李逸風都不搭理他們,至多只在豐隆開口的時候點點頭。
眾人圍攏在一起,反覆對比著最後一個怪字,但又哪能挑得出實質性的錯誤……小小酥也從人縫裡鑽了個腦袋進去,眼睛骨碌骨碌地轉,看看娘親、看看姥姥、又看看琥珀奶奶,好不容易他總算弄明白了,大伙都在琢磨書上和木板的最後一個字,那就沒的說了,小小酥責無旁貸,跟著大夥一起死乞白賴地看。
看了一陣,大伙散了,小小酥也跟著『退場』,不過別人都垂頭喪氣,小娃卻得意洋洋,晃著肩膀走到蘇杭跟前,喜滋滋道:「伍!」
再怎麼誘人的天書,也遠遠比不得兒子,蘇杭笑問小娃:「什麼五?」
「伍!那個字,有個伍!」
航船上的日子無聊得很,小小酥年紀尚小,但姥姥和蘇杭也開始教他識字了。到現在他認得的字不過十幾個,不過因為他生日是廿伍,所以這個『伍』字姥姥特意教過,小娃記住了。
蘇杭聞言一愣:「哪個字,有個伍?」
「書本,最後一個字,肚子裡有個『伍』。」小小酥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蘇杭重新翻開天書,琥珀湊上跟前,小小酥伸出白白嫩嫩的小胖手,給娘親和奶奶指著那個『伍』,片刻之後兩個女人同時低低驚呼了一聲,把小娃嚇了一跳。
驚呼過後,兩個女人又仔細看最後那個字,片刻後蘇杭指著『術符』上半部的『字頭』,問琥珀:「像不像個…….」
「靠譜,像得很!」琥珀笑,又指向術符下半部的『字腳』:「還有這裡…也是一樣的意思。」
蘇杭咯咯一笑,抬頭喊道:「好兒子。」
娃立刻站直、挺胸、抬頭、雙手壓住大腿外側,立正喊了聲:「到!」
「今天你巧克力隨便吃。」蘇杭傳令,小小酥大喜,琥珀則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