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火在墨脫的領地內蟄伏了一個半月,南理已經開始炎熱、高原卻仍天寒地凍,這個時候中土世上接連發生了三件大事:
回鶻大軍擊穿高原北境,兵臨仁喀城下。吐蕃軍馬撤入聖城,借助堅城厚牆做兇猛抵抗,戰況膠著、雙方僵持不下;
燕人終於真正出手。不顧嚴寒天氣,大軍西進登上高原,只要稍稍瞭解當前形勢之人都能判斷出燕人的目的,但回鶻人就算想撤兵也沒有那麼容易,看上去是他們在圍攻仁喀,可是換一個角度去看,又何嘗不是被吐蕃人死死拖住在聖城,一旦倉促撤退,想都不用想,身後必會跟來番兵的凶狠追殺,少不了一場大潰敗,那樣的情形怕是比著燕兵趕到裡外夾擊也好不了多少。
由此現在回鶻與燕國的較量,就在於兩個字:時間。
兩軍都在趕時間。若燕軍能趕在回鶻人攻克仁喀前抵達,回鶻人的下場自不必說了;但若反過來,回鶻遠征軍搶先奪下聖城,就能夠反客為主,沒了被夾合的危險,且以堅城做依托,以逸待勞迎擊燕人。不過就眼下來看,回鶻人這次凶多吉少,聖城的衛戍遠比其他地方嚴密堅實,番兵抵擋也異常兇猛頑強,大可汗想要速戰速決的打算怕是會落空了。
至於第三件事,與南火休戚相關。南理終告不支,國都鳳凰城淪陷,滿朝文武隨小皇帝福原出逃。
只用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燕軍就從折橋關打進鳳凰城。速度不可謂不快,但其中艱苦也只有燕人自己能明白。南理人的抵抗比他們想像的更激烈得多,燕軍前進的速度雖然沒有受到影響。可是他們的傷亡卻大幅超出預計。
可以說。燕軍在南理的『迅速』。是大批士兵用性命換來的。對此景泰大發雷霆,接踵而至的便是燕軍對征服地的瘋狂屠戮,大軍所過之處橫屍片野,慘狀無以言表,漢人殘忍手段。遠遠勝過番兵……
回鶻兵臨聖城、燕軍東來殺上高原、燕軍屠戮南理攻克鳳凰城,這三件事情裡,最後一樁對亂局的影響最小,並麼有決定性的作用,面對強大燕國。南理慘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鳳凰城淪陷卻是個明明白白的標誌:中土世界維繫了百多年的平衡局面。徹徹底底的被打破了。
單從表面意義上看去,國都淪陷就標誌著國家滅亡,這座天下已經不再是五國分掌。
當然,所謂『滅亡』只是官面上的說法,南理仍有人、有兵、有將軍有王爺有皇帝,這一仗還沒打完。幾位輔政大臣在商議過後昭告全國,南理不會另立新京,自萬歲福原以下,南理所有軍民乃至後世子子孫孫,永奉鳳凰城為都城!這便是說,不投降、不並立、不妥協,他們還要打回去,哪怕南理只剩最後一人,行走的方向、目光的所在,永遠都是鳳凰城。
一道又一道的聖旨,從流亡的小皇帝處傳播四方,徵兆義勇、集合軍隊,南理人不肯放棄抵擋,同樣的,燕人的屠殺也不曾停止。
……
六萬五千南火奉命集結,經過這段時間的修整,兵卒們從體力到精神都調養到最佳狀態,大家明白又將出征。如今這群虎狼兵被戰火淬煉著、生裡死裡趟過幾個來回,說脫胎換骨或許略顯誇張,但個個凶狠是錯不了的,無人怯戰,聞聽集結號時眾人都是精神一振。
宋陽帶領眾將來到軍陣前,踏上臨時搭建的高台,開口第一句話就讓全軍將士大驚失色:「兩個多月前燕軍入侵南理,九天前鳳凰城淪陷。從折橋關到鳳凰城,南理有七座城池慘遭屠城,京師被燕賊掠劫一空後,一把大火燒做焦土。」
軍中大嘩,無可壓抑……南火遠在高原作戰,軍隊封閉、普通士兵沒有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國內又發生了新的戰事。而早在兩個月前就開始的戰事,南火卻在此間舒舒服服地修養?士卒們想不通,甚至憤怒。
宋陽和身後將領並未壓制兒郎們的喧嘩,只是站在前面靜靜等待,直到軍中漸漸安靜,宋陽才再度開口,聲音響亮但語氣平靜:「真正猛士,與家國榮辱與共,為殺敵浴血疆場慷慨赴死,得後人敬仰子孫銘記,如果回國去,你們人人都是猛士,這一重絕不會錯。可我沒帶你們回去,錯在我。」
「並非貪生怕死,不是委曲求全,只因南理如今,除了猛士還需要另一種凶兵:冤魂不散的……惡鬼。」
最後兩個字,宋陽咬重了語氣。
「真正惡鬼,戾氣所化,死而復生再從活到死只為四個字:尋仇索命!猛士死得其所,屍身入土魂魄輪迴永得安寧;惡鬼遊走世間,日夜受仇恨煎熬,但即便窮盡天地,也要把這份痛苦加以萬倍奉還於仇敵。」
「勇士好做,一死百了;惡鬼難當,遊走於陰陽、永世不得超生,身上的戾氣既是仇敵的噩夢,更是自己的痛苦,直到有朝一日,大仇得報戾氣消散,惡鬼也魂飛魄散化作青煙。」
「想死容易,想報仇才是真正的難事。從苦水到折橋,南理九州兵馬不少,但論到精銳兩字,又有誰能與南火爭鋒?這最難、最苦、也最殘忍嗜殺的惡鬼,除了我們還有誰能做,除了我們還有誰有資格做。」
「南火修整恢復,只因總要有人留下來,為南理報仇、做這惡鬼凶兵的。邦國淪陷、鳳凰蒙難,便從此刻、便是此刻,宋陽與諸位一起、與南火一起…立地成魔!」
宋陽揚刀,遙指東方:「從此脫胎換骨,南火凝惡重生,此去大燕惡鬼只做一事:把燕軍燕人淹死在他們自己的血中。」
最後宋陽又把另只手一抖,攤開一份聖旨。朗聲喝道:「奉旨,南火一部即刻出征。東進燕土,燕人於我南理苦難。十倍、百倍、萬倍奉還!」
不用如何賣力煽情。只消說明緣由便足夠。最後的宣旨也是重中之重。不回去救國對於來自南理的士卒們終歸是件彆扭事,但是如果這是皇帝的旨意,大家便會釋然,心中沒了遺憾,只剩滿滿仇恨。
放棄吐蕃、突然轉向去攻打大燕。本來是會影響軍心的,畢竟燕國強盛,誰也不願意去送死,可現在對南火將士而言也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
南火開始行動的時候,華嚴正站在白鼓樓哨塔上。靜靜眺望著十萬洪荒。國難當頭,各部武裝都被徵召。處於南荒邊緣的哨所也不例外,此地撤編,兄弟們正在下面收拾東西,這就要啟程趕往軍令上指定的匯合地點了。
守衛了十餘年的哨崗,這片地方差不多都變成華嚴第二個故鄉了,平時天天呆在這裡不覺得如何,現在突然要走,居然還有點捨不得了……但一定得走的,因為華嚴真正的故鄉已經毀於燕人鐵蹄,即便沒有軍令,他遲早也會投身戰場,讓燕人看看南理的刀子是什麼顏色。
不久之後,手下軍卒上來呈報,大家都已經準備妥當,可以出發了,華嚴點了點頭正想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指了指插在哨樓上的南理龍旗:「這個,用不用拿走?」
軍隊帶著旗子走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可這裡是南理界,沒有了旗子似乎也不太合適…小兵才剛入伍不久,是新分來的,啥事都不明白,眨了眨眼睛:「是啊,用不用拿走呢?」
華嚴樂了:「問誰呢!」小兵沒主意,趕緊搖頭,歸其還是華將軍自己做主,拿著吧,行軍趕路投奔戰場,有面旗子心裡舒服些。
小兵奉命去拔旗子,將軍逕自下樓去查看隊伍,不料片刻後那個小兵空著兩隻手就跑下來了。
華嚴眉頭大皺,小兵則不等他發問,就忙不迭說道:「啟稟將軍,有人、一群人從林子裡走出來了。」
華嚴立刻登返哨樓,手按箭垛向遠處眺望,很快就看清楚自洪荒密林中走出的那群人,為首的鶴髮童顏,熱死人的天氣裡仍裹著厚厚裘皮……正是以前見過面的琥珀。
稍稍有些意外的是,這次跟在琥珀身邊的竟然是一群漢人,有男有女,還有個小娃娃和一個臉上塗滿了白、不男不女的老妖怪。
怎麼這洪荒裡還有漢人麼?驚詫同時華嚴不敢怠慢,忙不迭打開大門迎接出去。
琥珀還是老樣子,時間在她臉上留不下絲毫痕跡,如果沒有意外,將來直到死去她仍是現在的樣子,見到華嚴點頭打個招呼,跟著把她抱在懷中的小娃給華嚴看,笑吟吟地問道:「這是我的孫兒,俊不俊?」
琥珀認了個兒子,又有個女人為她兒子生了個兒子,乳名小小酥…琥珀現在懷中抱著的娃娃就是小小酥。
蘇杭去小島上找土著要珠鏈,意外得了個石頭匣子,之後便再不耽擱,乘船回歸中土,返航途中出乎意料的順利,不止有信風相助,而且一路都是順潮,彷彿老太爺把大海稍作傾斜、相助蘇杭回家似的,就連那些老船工都直呼邪門。
抵達中土、蘇杭登陸的地方正是當初和宋陽一行分手的地方。南理沒有海岸線,蘇杭一行在大燕都是叛逆通緝犯,也只能在這裡登陸。
本來蘇杭做好了穿越蠻荒的準備,沒想到等到了地方就發現,這裡多了一隊野人,見到大船先是頂禮膜拜、繼而手舞足蹈,高興得不得了的樣子,接觸之下野人給蘇杭亮出了一塊小心保存的木頭板子,上幾個用碳條寫成的漢字醒目:蘇杭裡面請,旁人的船快滾。
落款是琥珀。
蘇杭又驚訝又好笑,指了指木板又指了指自己一個勁地點頭,野人也不懂分辨,反正她說是就是,立刻帶著蘇杭一行進入蠻荒去找琥珀。
等和琥珀見了面,蘇杭才曉得她幾乎成了這個地方的女皇帝,手下野人無數。對她奉若神明。
說句實在話,琥珀也好宋陽也罷。甚至就連蘇杭自己,當初分別時可都沒想到她還會有回來的一天。琥珀在那個天然港留守野人。也不過是『盡人事』罷了。
兩個女人都是這世上的神奇女子。以前相處得就很好,現在再見面自然有一番歡喜,彼此訴說過往,足足說了幾百斤的話,而琥珀在聽說宋陽竟然有了兒子的時候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歡喜之餘琥珀也面帶僥倖。對蘇杭道:「幸虧你回來的及時,我正準備離開此處。」
以前逃難、在船上的相處時間雖短,但蘇杭也大概瞭解琥珀的性子,笑著反問:「你在這裡玩膩了?」
不料琥珀卻搖了搖頭,意興闌珊:「不是不想繼續。是沒得可耍了,啟程吧。隨我一起去南理,邊走邊說。」
在密林中琥珀的行程自有手下野人照顧,可是出來林子時卻一個野人都沒帶……跳下滑竿,她對身後的野人揮了揮手,對方跪倒在地,彭彭彭地磕頭叩拜一通,隨即起身返回密林深處。琥珀則一把抱起小小酥,與蘇杭等人一起向著白鼓樓走來。
小小酥不是個特別小的嬰孩,總有三十來斤的份量,琥珀的身體羸弱卻抱著他不肯撒手,足見她對小娃的喜愛了。
……
琥珀是常春侯和左丞相都交代過要留意的重要人物,華嚴接到她後,立刻向上通報,而十足讓人意外的是,沒過多少天,左丞相竟屈尊降貴,親自趕來迎接琥珀。
之前琥珀沒給華嚴介紹蘇杭等人的身份,在他的呈報中自然也就不去提那些『不相干的閒人』,結果左丞相在見到蘇宇、姥姥時十足驚訝了下,再得知小小酥的身份後更是大吃了一驚。
算起來,大家是共患難的交情,再度重逢只有親切不存拘束,說笑了一陣子,左丞相望向琥珀:「上次白鼓樓呈報,說琥珀大家現身時,身後跟了無數土著…我還和宋陽聊起過這件事,宋陽猜你統御了整座洪荒,成了土著眼中的神女勒。」
說著,老頭子打了個哈哈,繼續道:「這事聽著嚇人,可我們都見識過你的本事和手段,越想就越覺得,還真是有這個可能。」
「憑著用毒用藥的本事,最開始接連折服了土著幾個小族,幾個小族並成了大族,又征服了更多的小族,如此往復,滾雪球似的,手下越來越多,地盤越來越大,感覺還不錯,我就一直沒走,自己琢磨著,說不定還真能統一了洪荒,建個野人國,也是件有趣的事情。」以琥珀的性子,自然不會假惺惺地謙虛或者無端地誇大其詞,實話實說:「可惜,後來漸漸發現洪荒實在太大了,尤其再往深處探索時候發現,這個地方真正可怕……」
以琥珀的性情,說到此處時臉上竟然也升起了些微恐懼,停頓了片刻後才繼續道:「統一十萬洪荒,不可能的事情,我就只拿下來一小塊地方,具體有多大我也不清楚。」
胡大人饒有興趣,完全是閒聊的樣子:「能佔下來一片,統御多族野人,已經是了不起中的了不起了!反正以我的見識,天底下能做成這件事的,除了你…只有宋陽,就再無其他人了。」
這不是稱讚琥珀,這是誇獎宋陽。果然,當媽的那個笑了笑,挺開心的樣子:「老胡,有話就請直接,不用繞來繞去的。」
遊戲人間的女子,凡事都不放在心上,但這不代表琥珀心思單純,恰恰相反的,能和尤離有莫大淵源,能給燕頂找來莫大麻煩,又和陳返羅冠一脈大宗師相交莫逆之人,豈是等閒之輩,什麼樣的事情她沒見過。
左丞相咳嗽了一聲,不再拐彎抹角:「請問琥珀大家,能調用多少野人?」如今這個狀況、皇帝尚小無所擔當,數不清多少事情都壓在左丞相肩頭,若非懷有重大目的,即便大家有些交情,也輪不到他來親自跑這一趟。
老頭子的『圖謀』,就在這一問之中、就在琥珀手上,到底能調用多少野人……琥珀第一次從十萬洪荒中現身後,胡大人曾派人向白鼓樓每個兵卒都詢問、調查過,證實呈報準確,在琥珀身後,的的確確跟了無以計數的野人。
時逢國難,胡大人想請琥珀調野人出山、幫南理打仗,而憑著琥珀和宋陽的關係,這個事情也並非不可能。
琥珀直接應道:「我沒數過,不知道有多少人。不過…有多少人也沒用。如果能調他們出山,也等不到你來請我,當初宋陽在青陽迎抗番子的時候,我就會帶人出山、幫他去打仗了。野人不肯離開山林的,即便是我也帶不出他們來。」
胡大人不甘心,皺眉道:「野人不肯出山?怎麼會如此?據我所知,三百年前蠻荒中的怪物就曾闖入人間,血洗萬里,史冊上記載得明明白白,偌大的一場浩劫。」
聞言,琥珀忽然笑了起來笑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