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稟就站在小活佛身後,滿面恭謙、目光低垂,和這座高高′台上其他上師全無區別。
十根『牽針,都很短,尚不及蜜尾針,分別沒入小活佛後腦、後頸要穴,針尾延展住透明長絲,沒入天稟寬大的衣袖內、牢牢綁縛於他的十指上,懸絲牽針,門內的高深手段,這樣一來他不用去碰觸小活佛,就能控制娃娃的表情和嘴巴開闔。
除了周圍的師兄弟,在場千萬人裡沒有誰能發現天稟,台下的雲頂活佛也僅僅是知道有妖人作祟,但具體妖人是哪個,他也指不出來。
天稟很累了,後背衣襟早被汗水濕透了幾回,看上去不過是動動手指頭的事情,實際對精力的消耗極大,天稟自己心裡有數,今天這一場升座儀式下來,後面三四個月的時間裡目己都會精神萎靡,弄不好還會大病一場。
但哪怕再怎麼辛苦,他心裡仍是愉快的,無比愉悅······
本來只是黑道上一個不入流的小賊,被官差通緝、受同道欺壓、還要應付那些不知所謂的正道人物的追殺,成天提心吊膽謹言慎行,最終還是難逃法網,被官府抓了投入大牢等死,不料卻因禍得福,不知哪輩祖宗行了大善之事,最終的福報落到了自己身上,竟然被國師看重收錄門牆,一下子魚躍龍門,成了大燕人人敬仰的大雷音台內門弟子。天稟是打從心底裡崇敬國師,拋開那些恩情和感激不提,就憑國師的為人、本領和對弟子的教導,足以折服任何人。能為師尊分憂,天稟再累也開心;
國師對弟子賞罰分明,以前天稟沒什麼事做,就算想犯錯都沒機會,今天終於能大展身手,不用想也知道這次是立下了大功·來自國師的賞賜,哪怕只是幾句指點或者一道方子都能讓自己受惠無窮,一念及此,天稟再累也開心;
再有就是···看看眼前吧·千萬信徒,一眼望不到頭的人群,因為小活佛的神奇,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神情恍惚有人激動顫抖,而所有這一切不過就是個戲法天稟的戲法。何等壯觀的規模,無數人都被小小手段迷惑了·這讓天稟真真正正有了一種『操控天下於股掌之間,的感覺。這種感覺美妙-到無以言表,只因如此,天稟再累也開心。
熱熱鬧鬧的一場大戲,唱到現在終於就快落幕了,只還差最有一件事:還送吉祥的咒唱。
咒唱很短,不過上下兩句,每句七言梵咒,加在一起才十四個字……凡事都得有個限度·就算是奇跡也不例外,畢竟小活佛還是個襁褓中的娃娃,要真開口唱個千言咒出來·未免過猶不及,十四個字雖然短了些,但算得是恰到好處。
動嘴巴的是小活佛,出聲的是天稟,他自幼修習的腹語與國師的腹語完全不同,後者只是換了一種聲音共鳴的方式,單只是一門技巧,與內勁修為並無太多關聯;而天稟的發音來自喉嚨末端,經脈與內息都要經過特殊的訓練,否則無論如何也發不出這種童稚之音·嚴格算起來,他的腹語是一種內家功夫,邪門的手段。
本來以天稟原來的本領,腹語的聲音和普通娃娃相若,傳不了太遠的,不過拜在燕頂門下、得了師父指點再加以苦練後·以邪門內勁托起假聲傳出數里方圓,不過是小事一樁了…···
十四個字的吉祥咒,上半句、前七字念完,聖城之中無數信徒隨小活佛一起高聲大唱,聲音煌煌霍霍,千萬人同時開口,每個字都匯聚一起,變成巨大的聲浪,翻捲而起直衝蒼穹,氣勢驚人且神聖。
信徒們目光興奮,充斥著滿滿的喜悅。
所有人都是快樂的,唯獨天稟…唱過上半句後,覺得胸中有些淤塞,氣息不是很順暢。這是正常現象,天稟並未太在意,只差最後七個字便真正大功告成了,沒有絲毫的猶豫,他長吸一口氣,胸中壓抑隨之大幅緩解,隨即內息震動、他唱出了後半句。
可是沒想到的,這次才一開口,他忽然聽到了一個響亮的聲音……台上台下,僧侶眾多信徒無數,所有的聲音都匯聚到一起,唯獨小活佛的聲音最響亮,可那份童稚梵唱出自自己口中,天稟沒道理也不應再能聽到另一個聲音,除非有高手故意賣弄。
在這種場合裡發動內勁做吼,故意壓過小活佛的聲音?除非這人是個瘋子吧!天稟心中冷曬,這件事和他無關,有人存心搗亂的話,也自有烏達、稻草和其他諸位師兄弟去料理,他只要踏踏實實把最後幾個字唱完就是了。
不過天稟不知道的是,無論是台下的信徒還是監場的高手,甚至烏達、稻草這些本領強大之人,沒有一個聽到什麼特別的聲音,那份『隨我一起咒唱、但分外響亮之音,,就只落在天稟一個人的耳中。
聲音蒼老、威嚴、越來越響亮,待天稟唱到第五字的時候,簡直就變成了轟轟雷鳴,凶狠地砸進他的耳中、心底,打壓得天稟精神大亂,心跳沉重不堪、血液仿若沸騰,經絡顫顫更內息欲碎!
天稟大驚失色,他也是練功之人,如何不明白這是走火入魔的徵兆,而那個『搗亂,的聲音,此刻聽來除了滿滿威嚴,還飽蘊凜凜正氣,以前他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形,不過他好歹跟隨了國師十幾年,所學所見不凡,大概還能明白,是有人在以獅子吼之類的高深內勁來破自己的邪門腹語。
光知道又有什麼用呵,我知道面前的老虎要吃人,但沒有抵抗的辦法,下場還不是照樣淪為大蟲的腹中餐。
天稟的邪音功夫一開口便不能停歇,除非一句話說完,否則內息立刻入岔逆行,反噬猛烈,此刻就算他想停也停不下來,唯一的辦法就是只有硬著頭皮撐下去,只差最後兩個字,只要能順利說完,他就贏了。
第六字吐出·僧侶們依舊虔誠、信徒們繼續歡笑,天稟體若篩糠,拼出最大的力氣做邪音強撐,果不其然·隨他一起開口的,那個蒼老聲音也驟然猛烈,好似洪鐘大呂,一字如錐狠扎入耳,天稟真就覺得眼前金光亂l竄,腦海中爆起彭的一聲悶響,丹田中彷彿千百柄鋸齒小刀在亂衝亂闖·辛苦修煉來的內勁轟然散碎,逆境毀脈倒沖三關。
第六字裡,天稟邪音告破,走火入魔逆血攻心,完全無法忍受的劇痛,讓『小活佛,的最後一字咒言猛地變成了撕心裂肺地慘叫,天稟突兀噴出一口鮮血,臉上筋肉抽搐四肢混亂揮舞。
神智不在·瘋魔入體,活不了太久了。
但是還不等旁人明白怎麼回事,隨著天稟走火入魔·另一件讓所有人都魂飛魄散的事情同時發生,本來笑呵呵的小活佛,忽然發出半聲哭號,旋即七竅裡鮮血飆濺,小小的一顆頭顱一下子被撐裂開一個大口子,直接從金座上栽倒在地,命喪當場!
沒有一絲徵兆,慘禍突然發生。
台上、台前所有人都驚呆了,而遠處的信徒還不知慘禍突降,猶自歡騰熱烈地唱出最後一字·旋即開始大聲歡呼······
烏達只覺得入墜冰窖,從身體髮膚到五臟六腑都一片冰冷,心中所想只有兩個字:完了。
如此慘烈的死法,小活佛喪命在所有人眼前,無盡吉祥轉眼變作天大噩耗!
小活佛,竟然·死了。
之前國師做下的所有功夫,造出的所有異象全都化為烏有,這場靈童升座的盛大慶典,也從振作鼓變成了喪魂鐘。
完了,一切都完了。
想要瞞住消息,除非殺死這聖城中的所有人,這又怎麼可能啊!
平日裡心機深沉應變奇快的烏達徹底被眼前慘象擊懵,愣在當堂,一字也說不出來,一步都邁不出去。
倒是稻草的反應更快,小活佛的頭顱都裂開了,不可能再有的救,他閃身搶到天稟身前,沉聲追問:「怎麼回事?」
天稟瘋了,就算國師親至也沒辦法讓他再有片刻清醒,即便他能醒過來,也照樣沒有絲毫作用,他也不知道兇手是誰···天稟笑,咯咯咯地笑著,口中依依呀呀地胡言亂語,根本不理會他。
混跡於信徒中的『兇手,,雲頂活佛此刻臉色蒼白,兩眼無神,嘴巴動了動絲毫想要說些什麼,但哪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沒辦法講出一個字,內中氣血翻湧胸口壓抑不堪…老活佛兩眼一番就此昏厥。
雲頂當真不曾想到的,自己竟然害死了小活佛。
妖人以邪法傀儡小活佛,愚弄虔誠信徒,雲頂忍無可忍出手剷除
如果沒有最後的邪音,但只是控制著娃娃笑個不停,雲頂無可奈何;如果天稟的邪音只是模仿著小娃笑聲幾聲,雲頂也束手無策···以音破音的辦法不是不可行,但難度極大,非得要求破聲之人的修為遠遠高出妖人才行,雲頂的本領的確比著天稟高出去許多,但還達不到破音的程度。
如果天稟念幾句詩、唱幾段歌,雲頂的修為就算再強一倍也奈何不了他,可偏偏天稟唱的是密宗『祝福咒,。且不說高原的密宗是否被為政者利用、不去想吐蕃的密宗大教被什麼人把持,也不去論教義之中是否會有過激之處,單純就密宗這個教派來說,它是純一的、良善的,其下經典咒唱也都代表著天地間的正氣,天稟以邪術唱正言,本身就是個衝突,所以上半句念下來,他會稍感不適。
中醫裡有正邪、陰陽之分,武功的流派與修行、獲得力量的方式裡,也同樣又著諸多的衝突,天稟的邪門功夫不適合念唱密宗咒言,沒什麼稀奇的。
也只是不適合而已,會讓他稍感吃力、消耗更大,絕不會到發瘋喪命那麼嚴重。
可是另個方面,這次出聲對付天稟之人是雲頂,即便沒有那重活佛的身份,他也是高原上最最純粹的修行者,或許還有其他上師在信仰上比他更堅定,但可以肯定的是:比他信仰堅定的都不如他武功好,武功比他好的···高原上、密宗內,沒人比他武功更好。
幾十年如一日,雲頂都在修持,密宗的真言與他而言就彷彿空氣·整個人的身心、精神、信仰乃至武功修為都早已融入其中。
雲頂的佛門罡吼與天稟邪門妖音,兩個人的較量是在密宗箴言上展開的,雲頂佔了天大便宜,這才一舉破掉了天稟的邪法而兩人相鬥時·雲頂也並非盲目大吼,蘊藏畢生修持的箴-吼就只對天稟一人,即便距離他最近的無魚,也沒能察覺到活佛的聲音有什麼異常,更毋論周圍的信徒和台上的那些護法高手。
雲頂瞭解這門邪術,他只想打擊妖人,以正佛門視聽·按照他用的法子不應該對小娃有絲毫傷害,可他沒想到的是,這門邪術雖然源於西域,不過在傳入東土後被漢家的邪門人物修改了,『牽針,不僅是天稟控制小娃的工具,也是雙方『交流,的一道紐帶,這個交流是『互相,的。
武功的道理多說無益,關鍵在於施展邪術時·小活佛的身體也要承擔一部分天稟的內勁流轉,這樣能更加強天稟對小娃的控制,但當邪術被破的時候·兩個人一損俱損,娃娃的身體何其脆弱,受到的反噬尤其慘烈。
雲頂成功破掉邪術,也意外擊殺了小活佛。
惹出了那麼大的婁子,驚訝、惶恐、愧疚···諸多情緒糾纏到一起,饒是雲頂定力了得也難以堅持,兩眼一翻昏厥在地,他沒法不暈。
不過雲頂摔倒並未毫無惹人懷疑,信徒中如雲頂這樣乍見慘禍直接暈倒的大有人在,再正常不過的反應了。
許多人昏倒了·但更多人仍站在原地,目光空洞神情無助,愣愣望向高台,完完全全地呆傻了。而禮台之上又添新亂······稻草正努力救治天稟、以求讓他恢復神智指點兇手的時候,台上幾個威望極高的密宗僧侶走上前,其中一個老僧聲音陰冷:「漢人?」
天稟發瘋後口中胡言亂語·雖然吐字含混不清,但別人至少能聽得清他說的是漢話···升座儀式上如此重大的禮典上,小活佛身旁竟然站了個漢人?
國師和烏達對柴措答塔的控制,是靠著謊言和諸多見不得光的手段,這份控制僅在暗中,擺不到明面上來,現在出了那麼大事,密宗僧侶要追查真相,是誰也攔不住的事情。
天稟揮手不理,自顧自地笑著,可他手上的透明絲線還連在娃娃的後頸、後腦中,手一動牽扯著小娃的屍體一起跟著動,密宗僧侶臉色陡變,為首之人厲聲叱喝:「拿下!」自有武士聽令,立刻擁上緝拿天稟,在他身旁的稻草也被一起按住了。
為首僧侶聲音低沉,暫時不理會稻草,只是死死望住天稟,又再問道:「漢人?」
同樣的問題,只是這一次他的聲音陡然響亮起來,用上了正宗的密宗正勁。雖然此人修為遠不如雲頂,但喝問之中因密宗修持而蘊藏的正氣,與雲頂剛才破邪術時的罡吼並無太多區別,天稟吃足了這種聲音的苦頭,聞言身體猛地打了個哆嗦,脫口回應:「漢人。」
為首僧侶的臉色更難看了,追問:「南理?」
天稟又變回笑嘻嘻的模樣,搖著頭、拖著長音:「大燕,大燕啊。」
瘋子是不會說謊的,幾個僧侶對望一眼,每個人都一樣的表情,臉色鐵青、目光怨毒。
旁邊的稻草暗歎了一聲,事情越來越糟,完全沒有挽回的餘地了,趁著身邊僧侶把注意力放在天稟身上時,稻草猛地一掙,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段,按住他的兩個武士同時悶哼一聲,心口鮮血濺出同時斃命,稻草身輕如燕撲下高台。
密宗老僧怒斥手下追緝,烏達則暗中打出幾個手勢,傳令周圍的心腹全力掩護、救助稻草,而這個時候,台下不知是誰,忽然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旋即整座人群放聲大哭,片刻的功夫過去,聖城內外悲聲匯聚,哭聲震天。
九月初十,吐蕃小活佛死於升座大典,兩個漢人『兇手,一逃脫,另一走火入魔,發瘋不久後便氣絕身亡。城中信徒被疏散一空,雲頂活佛由無魚背著,隨人群一起撤出險地。
燕頂、烏達用來維繫平衡、暫時鎮壓內患、提振高原士氣的最後一個手段,非但沒能起到作用,反而更催生了惡果,有關典禮、護衛的所有事情都是烏達一手安排的,小活佛慘死時身邊竟然有燕人出現、再加上前任活佛暴斃時的種種未解疑點,烏達陷入風暴中心難以自拔。柴措答塔內部的諸多勢力也開始從暗鬥專為明爭,有的為了亂中自保、有的則是為了亂中爭勝。
之後不到一個月,吐蕃人再遭當頭喝棒,南境大城多蘭被洪水吞沒,城中數萬兵馬一掃而空,南火大捷。
南境多蘭城的洪災,與北線天關的遭遇如出一轍。
雪上加霜,不是多蘭這一座城池的損失,也不是城中幾萬士兵的傷亡,重點在於,在吐蕃人看來,那莫名其妙-的洪水,怕是真的來自於神罰吧!又是摧心一戰。
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吐蕃兩位活佛先後暴斃;東進大燕的軍隊一去不還、南侵南理的雄兵全軍覆滅;北兩座要塞遭遇天譴。如今的措答塔內鬥不休,搖搖欲墜;吐蕃各部人心惶惶,大小藩主擁兵自重,有的還在觀望,有的已經選好了陣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