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驅役
日出東方也喝了口水,再次接過話題:「我家兒郎撤回國內,也不是閒著沒事,當再做調動,南下吐蕃!就是不知道南理那邊……」
班大人開口了,抿了抿乾癟的嘴唇,緩緩應道:「南理破吐蕃的唯一機會僅在大汗出兵,胡承孝不會看不到這一重,回鶻揮師吐蕃之日,就是南理集結全力反攻番狗之時,這一重大汗盡可放心。」
對吐蕃的入侵,南理一直在奮力抵抗,但現在還絕談不上反攻。皇城衛戍、北關重兵都還不曾動用,這些軍馬還有重要值守、輕易不敢動用他們,而更重要的是南理看不到破敵的『機會』、看不到孤注一擲的機會。
日出東方點點頭,忽然又岔開了話題,問謝孜濯:「這些事情都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莫名其妙的問題,但卻不難理解:
聯軍這邊把犬戎打得越慘,景泰就越開心,這就等若聯軍在幫大燕殺狼,這期間回鶻哪怕佔了再多的便宜、從草原搶佔再大的疆域大燕也不會在乎…打下來是疆土,損傷的卻是戰士,等真到把狼打死了,消耗極大的回鶻就該單獨面對『猛獸』了;
高原吐蕃被大燕納入版圖,成就了如今中土上最強大的帝國,它才是回鶻真正的心腹大患,日出東方想要守住祖宗基業,就一定要找到瓦解它的辦法。所幸的是燕國剛把吐蕃拿到手還未能握緊,否則吐蕃也不會為了消減內部壓力而去攻打南理。不過留給回鶻的時間並不多,傻瓜也能明白,等得越久景泰和燕頂對吐蕃的控制就越穩定,回鶻非得藉著吐蕃內部壓力仍在的時候及時去打擊,把高原徹底打爆、打亂,這是最簡單、最直接也最有效的辦法:吐蕃成了燕皇帝手中的刀子,那就趁著這把刀子還不太結實的時候打斷它;
現在的吐蕃很不好打,因為高原背後還有燕國,回鶻與燕並不接壤,但高原與東土比鄰,不難想像的,當番子抵擋不住、被回鶻雄兵打入高原內陸後,吐蕃一定會開放它的東疆、放大燕的兵馬入境,屆時回鶻的南征軍會受到正面和東面兩個方向上的夾擊,難有勝算。但是在不久的未來,大燕會陷入與犬戎的惡戰中,對高原的支援勢必減弱……
歸根結底,真正的關鍵就在於景泰和燕頂並不知道『回鶻已經知道吐蕃變成了燕國疆域』,不知道此事的回鶻,十成十地會興高采烈地與大燕一起瓜分犬戎。但瞭解到真相的大可汗,很有機會把燕國誑入草原、陷入大戰,大漠的力量則掉轉矛頭去對付打擊吐蕃;
因為大活佛暴斃,吐蕃『陰陽失調、氣血湧躁』,它『病了』,柴措答塔對南理發動戰爭就是為了給『治病』,以外戰平內亂,這是一記霸道方子,順利的話則百病消解、戰事不利的話會舊患新疾合併爆發。大燕被拖入草原戰場一時難以顧高原,回鶻自北猛攻、南理全力從南迎抗,兩下夾擊的話,當真有機會把治病的藥變成殺人的毒。
所有這些事情,全都是謝孜濯想出來的。
對大可汗的問題,謝孜濯只是報以一笑,搖搖頭並未回答,別人的稱讚或者榮譽、功勞,她都無所謂的。
這個時候班大人再次開口,聲音死氣沉沉:「你們真就沒想過結盟麼?和犬戎結盟。」
當有一方強勢崛起,另外幾方暫時結盟……中土古時爭霸,兩弱、三弱斗一強的情形屢見不鮮,和犬戎結盟,將真相告知大單于大家一致行動,這是應對目前局勢最有利的辦法。大可汗、白音王、謝孜濯都不是愚鈍之人,按理說早就該想到這一重,可是說了大半晌,根本就沒有人提這事。
幾個首領對望了一眼,白音王先搖了搖頭,聲音鄭重:「沙民寧死不與犬戎為盟。」
沙族只有這一句話,再無其他解釋。
謝門走狗這邊說話的是帛先生,笑呵呵地:「自從謝大人過世,咱們這些大狗小狗…哦,不是咱們,是我們、我們這些大狗小狗就一起反了,平生只剩下殺昏君為大人報仇這一願…不過,咱們雖然大燕的反賊,但也都是漢人,幾百年裡漢人受狼子的苦罄竹難書,不知多少漢家父老死在狼子手中,如今要是為了給大人報仇就忘了本、就跑去和犬戎結盟,謝大人非得被我氣活了不可。」
笑容輕鬆語氣隨和,帛先生不緊不慢地把道理說清楚,其實就算他不說旁人也能明白的,他就是話多、囉嗦。
日出東方也告開口:「咱們犬戎…哦、不是咱們,是我們犬戎…」說著,大可汗笑了起來,伸手一指帛先生:「回鶻對犬戎的態度,和漢人對狼子一樣,我的話都被他說了。再說了,我要真跑去和狼子結盟,沙民和謝家的大狗小狗非得立刻和我翻臉不可,為了個假朋友丟了真兄弟?不幹不幹。」
班大人撇了下嘴巴,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轉頭望向謝孜濯,雖然帛先生已經代表謝門走狗表明了態度,他還是想聽聽她怎麼說。
可惜,謝孜濯沒去迎老頭子的目光,她正低著頭愣愣出神…忽然間、莫名的,她有些想念宋陽了——
宋陽傳下了兩道命令。第一道命令很奇怪,採買和徵調白布、白紙,越多越好沒有上限;第二道命令就更驚人了……他要撤兵!
當得知敵人主力將至、青陽面臨真正大戰考驗的時候,宋陽竟然要撤兵了:劉家軍、蟬夜叉還有公主、郡主等人撤出青陽。
雖然宋陽自己和山溪蠻、石頭佬、回鶻衛等都留了下來,但封邑中最最精銳和兇猛的兩隻武裝要離開青陽、不參與戰鬥的命令,還是讓劉厚大人覺得心驚肉跳。
一半是自我安慰,一半是徵詢同僚的意見,劉厚對葛司馬道:「常春侯心中定有退敵之計,現在把精銳調出青陽…會不會是侯爺要抄番子的後路?」
「你會用幾千人去抄幾十萬人的後路?」葛司馬瞪了他一眼,正想接著數落忽然想起自己才是下屬,趕緊咳嗽了兩聲掩飾過去:「下官以為,常春侯把精銳調離青陽,是為了、為了保存實力。」
說著,葛司馬歎了口氣:「其實這也難怪…青陽對大人、對下官而言是最後、唯一的歸宿,可是在朝廷、侯爺眼中不過是一城一地,就算青陽陷落也不是天地末日,對番子的仗還得接著打下去,侯爺撤走主力保留精銳以圖後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劉大人眼角跳了跳、嘴巴動了動可終歸還是沒再說什麼,只是沉沉一歎。
隨後幾天青陽依舊忙碌備戰;四座城門均告開啟,做最後一次疏散、強行疏散:老弱婦孺一律離城,身為家中長子或獨子的青壯也脫離勞工隊伍,隨家人一起走,全部疏散到後方的幾座小城中去,值得一提的是,最後也還是有些百姓留了下來……
前方的探馬不斷傳回番兵軍情,轉過天來敵人開拔離開唐樓,軍容浩蕩綿延無盡,除了人數遠勝之前的十萬前鋒外,番子的主力還有幾點不同:帶有重器,隨軍攜帶大批攻城器械,雲梯、門錘、巨大的投石臂與遠程車弩等等,甚至沖城兵塔都帶了十幾座;隨軍帶有大批奴隸,規模了得,據探馬觀察,只奴隸的數量就在五萬以上,不用問了,一旦敵人開始攻城,所有這些南理百姓都會變成敵人的先遣,劉大人之前最擔心的『驅役』就要到了;另外,番兵主力以步兵為主,無論如何,人的自制力都要比馬匹強得多,就算劉家軍還在,對敵人的作用也會大打折扣了。
聽說了這些事情,劉大人除了歎氣還是歎氣。宋陽則還是老樣子,上城去幫忙勞作、休息時和同伴說說笑笑,時不時跑去周老爺家裡去蹭飯……非但沒有太多緊張,比起對付那十萬先遣時他反而更輕鬆了,不是勝券在握,只因牽掛不再:郡主和公主都被送走了。
番子主力步步穩進,行軍速度並不算太快,可是一共就五天的路程,走得再怎麼慢也不會耽擱太久,從他們離開唐樓算起第八天,中午時分番軍終於進入了城頭守軍的視線。
才現身不久,敵人陣中就響起連串號角,番子兵將早有準備,在號令指引下一支支隊伍從主陣中游弋而出、四散前進,開始對青陽進行包圍。宋陽和金馬等人都登上城頭,靜靜看著敵人的行動。
雖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敵,宋陽心裡仍忍不住讚歎,番子的軍容強盛,各隊士兵行動整齊,嚴格遵守號令。金馬在滑竿上冷哼了一聲,道:「不成。」
阿里漢也點了點頭,漢話生澀地附和道:「不成。」
不是敵人不成,而是青陽趁機出兵的逆襲計劃行不通了…番子會圍城是宋陽等人意料之中的事情,本還打算著趁著敵人散開隊形之際派出強力戰士去沖一衝、討些便宜,可番子提前的部署仔細,各支隊伍在行進中彼此策應、互為依仗,沒給青陽留一絲可乘之機。
宋陽笑了笑:「不成就算了,咱忍著。」說完想了想,又說道:「殺些牛羊,晚上給大伙吃頓好的。」
入夜,青陽城中燉肉飄香,番子也在當晚完成了對青陽的合圍,不論從哪段城牆向外望去,遠處都篝火連天,西疆最後一座重鎮被數十萬番兵圍攏到水洩不通。
宋陽羅冠目力精湛之人,還能看清敵營上空信雀穿梭飛翔,軍令往返不休。
夜已深,番軍布下陣勢後就再沒了動靜,看來並沒有連夜攻城的打算,青陽城內除了值守衛戍之外,其他人都早早去休息、養精蓄銳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惡戰,可戰士也好、留下的百姓也好,就算躺在床上、閉上眼睛也依舊睡不著,分不清是緊張抑或恐懼,胸中心臟彷彿被一雙大手握住,說不出的難受。可能是太壓抑以至有了幻聽,恍惚中大家隱隱聽到了一陣哼唱,曲調輕佻且愉快,讓人一聽就情不禁想到煙花風月:春上春。
很快就有人反應過來,哪是什麼幻聽呵,分明是常春侯的哼唱,不如何響亮但卻穩穩送入大家的耳鼓深處。宋陽坐在位於青陽城正中的太守府屋頂,對著月亮哼著靡靡小調,齊尚巴夏守在在身旁,百無聊賴之際一個勁地打哈欠,宋陽被他倆傳染得也打了好幾個。
漫長一夜,不知是不是最後一夜……終於,一串串嘹亮號角刺破黑暗,天現黎明時番兵出營列隊,宋陽身著白袍背負龍雀,率領大蠻登城,接管了面朝正西的全段城牆。
吐蕃大軍自西方來,青陽城西段城牆就是正面對敵人的主站之地,而敵人驅役的主攻之處也是這段城頭。
其他方向的號角聲漸漸落去,唯獨西方敵營中號角依舊響亮,沒有什麼戰前交涉、更免去了番子一貫喜歡的揚威做派,鏘鏘號令中塵土漸漸卷揚而起,無數奴隸在番兵的箭矢驅趕下,拖著填河的沙袋、拿著木棒、架著長梯,亂哄哄的跑向青陽。
每個人都面色驚惶,有人哭有人喊,數萬叫喊匯聚成嘈雜且巨大聲浪,向著西城席捲衝來。
常春侯增援、凶鳥、大蠻以及那支鬼面精兵…有關青陽衛戍的所有事情,番軍主帥都得了前鋒的回報、瞭解得一清二楚,這次他們是有備而來。
番軍主帥當然沒傻到會以為憑著這些用木棍武裝起來的奴隸就能攻下青陽,不過在動用其他攻城手段之前仍要先驅役沖城的:就番軍主帥的經驗,這些奴隸開始還會抱有僥倖,盼著守軍手下留情,在挨上幾輪箭雨後這份僥倖就會變成絕望、繼而變成深深怨毒,瘋狂之中他們當真會不顧一切去衝擊自己人的城池,雖然沒太多戰鬥力,但哪怕只是消耗些守軍的體力和箭矢也是好的。
而驅役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兩個字:士氣。
看著南理人自己去打自己,而且越打越瘋狂,吐蕃兒郎會大笑會喝彩,大大提振士氣;
反過來,南理守軍射殺自己同胞,幾萬人殺下來會是何等心情?痛苦、疲憊、暴躁……以後再攻城就好打得多了。
驅役的戰法自古有之,無解,不可破。
番兵驅役。
當號角聲飄揚、數萬奴隸奔向青陽之時,青陽城內陡地一聲炮號驚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