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國賊
燕頂為大燕竊取吐蕃,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會是絕頂機密;但是大燕剛被吐蕃番軍襲擾,一度被打得『潰不成軍』,在燕國引出不小的動盪,國師和大活佛那些往來文書若傳揚出去,國師便會坐實賣國大罪。
沒有折中解決的辦法、無法調和的矛盾,被博結死死抓住且引申到父子情義上去……其實,若大活佛能脫困、逃出這座神殿,燕頂的圖謀自然敗露;若博結不敵對方慘死當場,以後的事情也再和他沒有關係,博結此時的大笑和大喊,只是為了在最後一擊事能讓強敵稍有震怒、稍有分心。
能擊碎頑石的重拳劈面轟向國師鐵面,拳勢如電卻未蕩起一絲風聲,大活佛真正的修持遠比看起來更兇猛,即便以國師之能,面對這樣的敵人時心境也不容絲毫浮躁。可惜,從鐵面後透出的目光,明顯泛起了怒火。
燕頂被對方的話激怒了,所以大活佛奔雷一擊正中燕頂鐵面!
不過打中的僅僅是鐵面而已。博結只道自己擊中強敵,胖臉上喜色迸現,但是還不等那份歡喜真正擴散開來,在大活佛的眼前忽然又顯出了一張臉,膿瘡、癤子、血肉模糊、不停腐爛同時又不停生長的臉……
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博結重拳襲來,燕頂則擺頭甩掉鐵面,一步跨入博結懷中,與對方鼻尖相對、四目相對。終歸還是國師的動作更快些,所以大活佛打中的僅是被燕頂甩脫的鐵面,而非敵人。
大活佛只來得及在心中苦笑一聲,就覺得胸口倏然一冷,身體中的磅礡內勁於剎那間被抽空,甚至連站立、說話的力量都不存一絲,又何談繼續戰鬥。肥壯的身體軟了、摔回到寶座之內。
最後一重依仗也完了,論心計不成、論身手依舊遠遜,大活佛實實在在地敗給了燕頂,但他還沒死,只是身體不能動、不能言,五感仍存呼吸尚在……叮噹一聲脆響、玄鐵鑄就、被博結一拳幾乎打爛的面具掉落在地。
燕頂緩緩收回按中對方胸口的獨手:「我這一生都在算計你,臨死前總要讓你看看我的真面目。」腐爛的唇角掀起,露出了一個笑容:「你最後的那幾句哈,的確是惹我生氣了,但與景泰、大燕或者我以後的會否被定罪和通緝無關,我是在氣你……一輩子的敵人,我始終不曾小覷你,不想最後你看輕了我,以為那幾句話就能亂我心境。你錯了,當罰。」說著,燕頂揮手一擊耳光。
不算沉重、更沒有加毒,但聲音著實響亮。
大活佛是什麼樣的身份,高位之人鬥敗橫死他不在乎,可是臨死前還要挨上這樣的侮辱是他無論如何也受不了的,銅鈴般的大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無奈體內勁力全失,再如何震怒也不能稍動。
而國師留他暫時不死,也只是為了那『你錯了、該罰』,打過耳光懲罰之後就不再留他性命,伸手按在他的頭頂,勁力微微一吐,大活佛的身體猛然抽動幾下,就此氣絕身亡。
幾乎與此同時,烏達突然放聲大哭。
情緒複雜。大活佛這個人毛病不少,可是平心而論他對烏達還是不錯的,此刻慘死於金頂神殿,當得這一場大哭;而烏達哭聲裡更多的卻是另一番滋味,煉體苦楚、催面煎熬、三十年中無數心血與隱忍,到了此刻終於成就大事,烏達無限感慨,就只有以大哭宣洩。
燕頂沒有絲毫的不耐煩,就站在一旁陪著愛徒,其間甚至還拍了拍烏達的肩膀。
哭過一場,烏達收淚、收聲,起身對燕頂道:「弟子這就去追查師尊與博結往來文書的下落,絕不容它們流入東土。」
不料燕頂卻搖了搖頭:「那些文書隨它們去吧,不用管了。如今大活佛死了,但想要真正拿下吐蕃,還有無數麻煩事情,容不得你我分心。」
烏達愣了愣,雖然國師態度堅決,但他還是提醒道:「博結死前言辭是為了激怒師尊,可其中也的確有些道理,那些文書流入…您老和大雷音台會被動得很。」
「傳書東土,公佈罪狀,釘實我的賣國之罪,大活佛死後如此,望谷死後也是一樣,」燕頂笑了起來:「都來這一套,沒什麼新鮮的。」
說話時,燕頂自懷中又摸出了一張全新鐵面扣於臉孔,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現在差不多也是時候了!」
烏達從不喜歡多嘴,可眼前的事情他明明白白就是看不透,在真正的師尊面前,他也不用掩飾什麼,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面對心腹,燕頂也不賣關子或隱瞞什麼,不過他沒直接去解釋,而是反問道:「你可知,大燕的以前和以後,會有什麼不同麼?」
話沒問不明不白,烏達不敢胡亂回答,搖了搖頭。
「以前的大燕,重在安內。」燕頂繼續道:「安內時要求穩求安定,謝蛇、譚武、付文哪個都不是好對付的,再加上前帝遺老、朝中名宿,各種勢力亂七八糟錯綜複雜,景泰去放手剪除那些龐然大物,收攏天下大權,我則要幫他穩住大燕的民心、民望。政事可以耽誤,但民不可亂、兵不可能亂,大雷音台要幫他維持天下,直到景泰坐穩朝堂,百官不存異心……這件事已經做完了,雖然不算十全十美,但大體上總還算圓滿。」
說過以前,燕頂再論將來:「以後的大燕,重在爭霸。便如我對博結所言,大燕富饒絕倫、又得了高原寶地,天下可期!可是莫忘記,大燕有兩個主人,天無二日國無雙主,這是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以前我和景泰擺出的又是對立架勢,只要是個人就會預見,到頭來雷音台與燕皇宮就只能留一座。所有燕人知道國內的佛主與人王會有殊死一戰,所有燕人都知道內患未除,又何談爭霸天下?到了此刻,大雷音台已經成了毒瘤,不但幫不上景泰,反而還會渙散民心,既然如此我便捨了雷音台、捨了須彌院、捨了那個燕國師……我自己吧!」
渾濁目光望住烏達,燕頂問道:「我說的,我做的,你明白了?」
又有誰能想到的,就連博結和烏達挾持燕頂的『罪證』,也落入了他的算計;又有誰能想得到,燕國師盛景竟要親手毀掉他畢生的心血、親手摧毀大雷音台;又有誰能想得到,當朝萬歲的親生父親,為了幫助兒子竟自甘背負賣國賊的罪名、滿心快樂地去遺臭萬年。
當然,國師會伏法被斬,不過燕頂不會死。
大雷音台經營數十年,在燕民中威望了得,即便國師想把它毀去也不是件容易事,處理稍有不當便會激發民變。可現在事情變得簡單了,不久之後一樁樁罪證就會從吐蕃傳至東土,國師是賣國賊的事實坐定,花費無數精力積累起來的威望一朝崩碎,那些曾經把燕頂奉為天人的愚民在震驚、憤怒的同時,心中還會恍然大悟地說上一句:還是吾皇英明神武,早就看出來了賊子燕頂的野心,這才和他一路相鬥不停……望著烏達驚駭欲絕的神情,燕頂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做戲自然做全套,可以預見的,國師的『心腹』會被皇帝一網打盡;國師的神殿會被景泰名正言順地推成平地;但禪宗不會被廢掉,所有信徒都能得到皇帝的慰勉:錯在奸賊盛景,但我佛慈悲不曾稍改。
從此大燕便只有一位雄主了。
燕頂此刻還不知道,東土大燕中他現在最信賴的、以前就知道他的計劃的心腹弟子天瓊,已經死在了鬼軍大營,他是甘心赴死,為了大雷音台、為了國師的英名自願陪葬。
再把事情倒回去看,以後變成『賣國賊』早就是國師算計中的事情,博結臨死前說的那些話自然也沒法破壞他的心境。
柴措答塔神殿驚變,悄然之中吐蕃變了天,燕國皇宮中則一片太平,景泰還沒睡,正裹著厚厚的裘皮中批閱公文,如果不是常常發瘋的話,景泰也是個勤勉的好皇帝。
正忙碌著,一旁侍奉的小蟲子湊上前,輕聲道:「萬歲爺,有您一封信。」
景泰放下奏折,納悶問:「什麼信?」
「師父臨行前留給我的,他老人家交代,非得今天、這個時候再給您看,不是我隱瞞,是師父不許我說。」
景泰『哦』了一聲,笑道:「不用解釋,又沒人會怪你,快把信拿來我看。」小蟲子立刻伸手入懷,除了信箋還有一粒藥丸子,景泰更好奇了:「這顆藥是做什麼的?」
小蟲子老實搖頭:「不知道,師父囑咐我連著信一起給你。」
景泰一笑,暫時沒再多問,撕開信封開始讀信,才看了幾眼景泰就變得臉色鐵青……字跡歪歪斜斜,正是國師手書,字數也不算太多,寥寥百餘字,讀完之後萬歲淚流滿面。
他知道國師有關吐蕃的所有圖謀,什麼引鬼兵與佛光入關、什麼臥底在博結身邊,燕頂的計劃從不曾瞞他,唯獨『自毀大雷音台、自甘成為賣國賊』之事,當爹的沒有和兒子說。或許燕頂也怕景泰會大怒大哭而不知該如何應對吧,所以留下了這樣一封信,說明狀況要他做好準備,當『罪證』從吐蕃傳來時,朝廷一定要有所作為,要定罪國師嚴懲大雷音台。
另外信上說明,清剿國師黨羽的事情燕頂已經和花小飛講明白了,再過幾天花小飛入宮,協助皇帝辦妥此事。
親生父親、景泰唯一仰仗的親人為了兒子的大業心甘情願去做萬民戳指的『國賊』,景泰憋悶得只覺得胸肺就快炸開了,國師留下的那枚藥丸就是清郁解淤的靈丹;
景泰心中反反覆覆湧出的只有三個字:我不依。而國師在信箋上的最後一句話是:不依也得依!
手指顫抖著把藥丸塞進嘴巴裡,嚥下、燕皇帝景泰放聲大哭。
……
國師的圖謀取得重大突破,中土世界大亂將至,可外人對此卻一無所知,宋陽更不曉得這些事情。
十天前宋陽開始穿越敵陣,這個『穿越』聽起來雖然誇張,但實際行動時絕非從密密麻麻、衛戍森嚴的犬戎營房中潛行而過,要真是那樣的話,別說現在的宋陽,就是燕國師也未必能安然走出去。
宋陽的目的是迎頭趕上阿夏的部隊,把前方的敵情向她通告,他的腳程快捷驚人、且時間富裕,不求太快只求穩妥,宋陽兜了一個極大的圈子,乾脆繞過了犬戎的軍陣。而白音人教給他躲避獵鷹的辦法也真正有效,一路上無驚無險,三天後他就繞過了敵陣,再過半天穩穩攔住了阿夏的隊伍,火芯玉高舉在手,回鶻戰士見之大驚,阿夏就在大軍之中,得了先鋒呈報急匆匆趕來,在見到宋陽後她愕然再愕然、揉眼再揉眼,最終確定這小子竟然還活著,阿夏用本族話喃喃說了句:「這仗白他媽打了。」
宋陽聽不懂她說的啥,只有呵呵笑著點頭,彷彿大大贊同回鶻美人的說法。
阿夏這才回過神來,滾鞍落馬,口中換做漢話:「阿夏恭迎護持聖火王聖駕歸來。」說著搶上前就要行大禮,宋陽有真正的王駕身份,是大可汗的結拜兄弟,而且又是個漢人,在他面前禮數不可廢。
可宋陽又怎能受阿夏的跪拜,急忙伸手把她扶住,笑道:「哪有讓大嫂給我行禮的規矩,你快站好,我是做兄弟的,我來拜你。」
一句『嫂子』把阿夏喊的心花怒放,回鶻沒有漢人那麼多禮節、民風又遠比漢境開放,大笑中阿夏一把抱住了宋陽,喜道:「好兄弟!他就是為你來打的這一仗,他還說為你復仇,需得親人來統領大軍,所以我才到了狼窩中,沒想到你還活著,當真再好不過。」
宋陽暫時顧不得多說什麼,有什麼事情都要放一放,先把軍情奉上。在聽說敵人大軍在前方擺了口袋設伏時阿夏神色駭然,得知不久後將有二十餘萬沙民大軍會從荒原中趕來助戰,阿夏又滿面驚喜。
阿夏是女中豪傑、驍勇戰將,因為大可汗的緣故她是軍中最尊貴之人,但並非軍中統帥,族軍仍有族中宿老名將指揮,一旦辨明了眼前局勢大軍立刻轉向,無論如何也不會去觸前面的霉頭。
處理過軍務,大軍轉危為安,阿夏衝回到宋陽身旁,說說笑笑中話題沒什麼重點,可神情裡那份歡喜是無論如何也作偽不來的,之前宋陽就聽『族兄』說起過開戰緣由,當時著實感動,如今見到阿夏心中更添感慨,激動時也沒多想,壓低了聲音對她道:「沙民的一個頭子和我算是有交情,他為人也不錯,或者…讓他認下你這個義妹?」
大可汗和阿夏情投意合,可惜阿夏身份不夠,配不得日出東方,有情人難成眷屬,宋陽現在就在想辦法促成這樁好事:沙民雄壯、人馬不在少數,又和犬戎勢不兩立,若能得了他們的結盟,對回鶻意義非凡,阿夏如果被白音王認作小妹,地位立刻就能漲上去一截。
阿夏愣了下,旋即臉上歡顏綻放,大喜道:「多謝你!」
這下輪到宋陽發懵了,他是衝動脫口,說過後仔細一琢磨,這件事也未必就如想像中那麼簡單,沙民恨犬戎不假,但是對草原外的民族,他們又能抱著多少善意,白音王會不會想和回鶻結盟都在未知之中。
阿夏看出宋陽的猶豫,追問了句:「不行麼?」
話已出口,宋陽可不想再往回收,咬著牙點頭:「行、行…吧。」心裡也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就和白音王耍無賴去,反正這個妹子一定得讓對方認下。
不過再說完白音王后,宋陽又想起了另個幫阿夏提高身份的辦法:「等我回了南理,我會想辦法,試試看能不能讓福原小皇帝認你做下個姐姐,如果此事能成,你便是南理的長公主殿下。」
論影響和實際,南理甚至還不如沙民對回鶻來得更有意義,可不管怎麼說南理也是一方朝廷,中土世上五座國家之一,如果說阿夏做了白音王的妹妹代表的是一份實力的話,那她被封做南理長公主便是一個真正的富貴身份。
阿夏的大眼睛都快從眼眶中瞪出來了,咬著牙死死盯住宋陽,轉眼後淚水打轉,一樣的話:「多謝你!」不是她做作,能嫁給日出東方是她畢生所願,而這樁喜事要真的成功,除卻情事完美瞭解外,她的家族也能隨之躍升,從大漠上的小領主變成回鶻的大貴族、從父兄到後代都將收其惠澤,這件事情在阿夏心中當真是無比重大的。
如今攻入敵國,家族攫取到不錯的戰功,宋陽又送來了兩重重要身份,曾經困擾阿夏的重重難題,不久後就會煙消雲散,讓她如何能夠不歡喜。
宋陽卻忽然想伸手打自己的嘴巴,打自己不長記性……讓白音王認妹妹是沒把握的事情,讓南理皇帝認姐姐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啊。
本來在提及『長公主』之事時,宋陽已經不敢再大包大攬,用上了『想辦法、試試看』這些字眼,表明了此事他也沒有十足把握,如果對方是個漢人的話,多半會應他『請你費心、拜託王駕、事情成或不成阿夏都永感大德』之類的話。可阿夏雖然有漢人血統,骨子裡仍是十足十的胡人,宋陽一開口她就當這件事板上釘釘了,壓根沒多想更沒客氣,直接送上『多謝你』。
阿夏又看出了宋陽的躊躇,又後知後覺地問他:「不行麼?」
「行、行……吧。」宋陽覺得自己的心都發皺了,沒別的辦法,南理皇帝的事情都由鎮西王和左丞相做主,實在說不通的話,他就回封邑派出任筱拂、任初榕和小葡萄,各自回家找他們的爹撒潑打滾去吧,反正阿夏做不了南理的長公主,紅波府和丞相府就別想安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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