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東方明白阿夏的疑惑,並沒急著解釋,而是反問:「你還記得不,前陣子有一天,我召集重臣深夜入宮,商量出兵犬戎的事情?」
阿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目光裡掩飾不住的開心快樂……她當然聽說了此事,那晚大可汗尋死覓活,非要揮兵東進,去草原尋找義弟不可。見她笑著點頭,日出東方又問:「你可知,那天晚上我大鬧那一場的本意何在?」[.]
阿夏臉紅了,目光柔軟聲音嫵媚,輕輕點頭道:「借宋陽王駕的願望,提出我的婚事…你對我好,我很開心的。」
不料日出東方搖了搖頭:「我要娶你為正妻,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誰也休想阻攔。不過那晚我的用意卻並非如此。」
阿夏目光迷惘,望向大可汗。
「宋陽在草原上失蹤,不外兩個結果,一是平安歸來,二是客死他鄉。」提到宋陽,大可汗的神情沒太多變化,唯獨眼中劃過一抹精芒,一閃即滅:「當時他下落不明,我能做的只有光派人手上草原去打聽、去找人…但是我得跟自己弄明白一件事:萬一他真死在草原上了,我這個做兄長的能做什麼?」
阿夏仍有些納悶,輕輕皺起眉頭,並未接口插言,大可汗則繼續道:「那晚找眾臣來,我說要出兵草原尋找宋陽只是個幌子,我真正想探的是:有朝一日宋陽死訊傳來,我能不能興兵報仇。」
宋陽生死未卜時。大可汗不會妄動刀兵。畢竟宋陽不是普通人,或親眼所見、或聽阿夏轉述,日出東方瞭解自己這位結拜兄弟的本領,說句心裡話,他也不太相信宋陽真就會死在草原上,那時候貿然出兵,惹來積年累月的兵災戰禍。結果宋陽卻安然逃回南理。大漠武士們非得造反推翻了大可汗這個糊塗君王不可;
可如果宋陽的死訊坐實呢?自己該怎麼做?
「那晚我只是想看看那些大臣的心思,結果倒也不出意料,他們不同意…他們不會為了找人開戰,自然也不會擁護我為了報仇出兵。」日出東方伸手在阿夏的臉上捏了一把,接著說道:「既然是試探。總不能鬧得太僵,總得有個台階收場不是,我就提了提娶你的事情。」
阿夏點了點頭,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有安慰道:「宋陽王駕的心思、身手都是上上之選,又精通毒術醫術,不會有什麼大事,早晚能回來的。」
「回不來了。我已經接到燕子坪的傳書,他們探到追殺宋陽的狼卒已經完成任務……完成任務,嘿,傻子也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只不過現在還沒找到屍體罷了,宋陽已死。不用在心懷僥倖了。」日出東方沉沉歎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十天之後,長明宮會遭遇大火,千古聖殿毀於一旦。」
回鶻建國不過百餘年的光景,但拜奉神火的教法由來已久,傳承了何止千年…古時回鶻先民曾在一處綠洲常駐,前後花費百餘年的時間。建成一座侍奉聖火的宏大宮殿,喚作長明宮,幾百年後流經此處的河流改道,曾經的綠洲很快荒蕪,回鶻先民不得已遷徙離開。長明宮卻沒辦法帶走,只能留在沙漠之中。
後來回鶻勢力漸漸發展。又經過數百年的光景,終於一統大漠,開宗建國,這其間回鶻人早就修葺了新的神殿來供奉聖火,當年的長明宮卻廢而不荒,被當做祖先留下的偉大遺跡保留下來,至今已經千年之久,雖然沒有了宗教意義,但那座宮殿依舊是回鶻人的圖騰。
乍聞永明宮要被燒掉,阿夏大吃一驚,身子都不自覺的繃緊了,後者拍了拍她光溜溜的背脊,示意她放鬆下來:「最近我讓塔格準備的,就是這件事。」
阿夏目光駭然,愣愣盯著大可汗:「你…你為何要燒長明宮?」
日出東方的臉色陰沉了下來,搖頭道:「錯了,不是我燒的,是混入大漠的犬戎奸細所為,狼子毀我先祖神跡,這是所有回鶻子民的奇恥大辱,除了開戰別無選擇。我傳召全疆勇士集結備戰時,你家就搶先出擊,先拔頭籌。不論成敗都是大功一件。」
阿夏終於明白大可汗的意思了,他已經下定決心和狼主開戰,為求一個借口和重臣的擁戴,不惜自會神殿嫁禍犬戎。
瞭解了日出東方的用意,阿夏只覺得心都快從胸中跳出來了:「我們打犬戎…吐蕃趁勢偷襲該怎麼辦?」
「中土又不是只有回鶻、吐蕃、犬戎這三國,吐蕃東面有大燕、東南有南理,妖僧博結也有他自己的顧慮……妖僧真要不管不顧,大不了就是個天下大亂」說著,他笑了起來:「中土五國裡,誰最不怕天下大亂?」
雖是問句卻不用阿夏回答,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唯我回鶻!」
日出東方會這麼說自有他的道理,如果真的掀起大戰,回鶻有可能會吃敗仗,但其他幾座強國想要他亡國滅種,無疑難若登天,回鶻是黃沙之國,疆域內大片沙漠就是他們最大的依仗,不論漢人的軍旅、草原的狼卒還是吐蕃的僧兵,都難在沙漠中長途作戰,回鶻的地利優勢實在太突出。
這便等若一隻腳先立於不敗之地,如果要玩『玉石俱焚』的把戲,回鶻還真是最最不怕的那個。
阿夏起身、下床,這次取來的不是水,而是一缽顏色鮮紅的葡萄美酒,遞到大可汗手中後又問道:「出兵草原,痛擊犬戎,只是為了給宋陽王駕報仇?」
大可汗嗜酒,一口氣灌下去半缽,這才舒了口氣,搖頭笑道:「意氣用事陷子民於水火,那是昏君所為。這次打狼,我有三重用意。先說第一個,你知道的,宋陽手上有一件寶貝…為此我還曾帶著你去鳳凰城冒險。」
「屍體毒源?」阿夏當然記得此事。
日出東方點了點頭:「我和宋陽共享一切,他的長輩就是我的親人,自然不能再打那具屍體的主意,可宋陽已死。他活著的時候。我該做的都做到了。如今他不在了,火芯玉前見證的誓言也就此消散,那個毒源,我還會再拿到手的。不過我不會派人去找、去偷、去搶,至少現在不會。」
「現在燕子坪的主事。是南理皇帝賜婚給宋陽的一個郡主,宋陽死後,這位郡主最大的心願就是報仇,她想我能出兵殺狼子。那我便出兵,但事後我會向她要那具屍體。」日出東方始終對澇疫毒源念念不忘,可他根本不知道,尤太醫的屍體在地下埋了許久,早都沒了效用,否則又哪會等到他去要,燕國師早都出手了。
阿夏問道:「這是出兵的條件?南理郡主應允了?」
「沒有,我還沒跟她說呢。等打完了犬戎才向她去要。」
阿夏眉頭輕皺:「那時她會答應?」
日出東方被她問得有些不耐煩:「我這個人做事你又不是不清楚。不管什麼事情,我都會先做好我這一份,到那時我已經打過了犬戎,問心無愧,不算欺負兄弟留下的寡fu。她要是明白事理,肯把毒源交給我最好,要是不答應。我再派人去尋找、搶奪不遲。」
阿夏怎麼聽怎麼覺得這不是個高明主意,不過也不敢再說什麼。
日出東方又把大手按在了阿夏的胸上,一邊摩挲著一邊說道:「第二重緣由,是為了你。他們不是說你家若立下大功,我便能娶到你麼?那我就給你家功勳。可是不打仗,又哪來的大功勞。」
不提是否一廂情願。單從道理而論,大可汗向犬戎開戰的第一重理由還勉強站得住腳,畢竟『澇疫』這種大殺器若能被大可汗掌握,回鶻的實力立刻便能提升一個檔次;可他的第二重道理,為了幫阿夏家裡攫取功勳而開戰,就是實打實的昏君所為了……偏偏阿夏,在聽前一個理由時面色躊躇、聽第二個理由時卻神情興奮,彷彿日出東方是絕世明君似的。
阿夏眉飛色舞連連點頭,又追問道:「第三重緣由呢?」
前兩個理由大可汗侃侃而談,但是在說到第三個理由時他忽然閉上了嘴巴。沉默半晌,日出東方忽然對阿夏道:「穿衣,拿酒。三缽。」
後者也不多問,先幫心上人穿戴整齊,跟著自己也著好衣裙、用金缽取來美酒。
日出東方肅立屋中,面前几案三缽美酒陳列,第一缽酒被他緩緩倒在了地上,剩下的他與阿夏一人一缽,端起來一飲而盡。
從酒來到飲盡,日出東方都沒再說過半字,可第一缽灑在地上的美酒是敬給誰喝的,任誰都能明白……敬過宋陽一杯,大可汗放下金盃,再度開口:「宋陽這個人,身邊能人不少,在南理的實力不小,他出事了自然會有厲害人物為他報仇,本來輪不到我出手…可他死在了草原上。」
「狼子說已經把南理使團送過來了,但我們沒見到人,不用問了,使團是被犬戎害了。宋陽之前脫團,不過最後也沒能倖免…那他的仇人是誰?是犬戎。仇人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國,一座草原。」
說到這裡,大可汗再次收聲,神情平靜而目光陰鷙,靜立了片刻後才徐徐呼出一口長氣,終於對阿夏說出了發兵草原的第三重緣由,一字一頓:「這世上,這天下,除了我,就再沒別人能為他報仇了。」
說到最後,興兵開戰的根由仍是報仇……
從番邦到漢境,中土世上不知道出過多少皇帝、君王,有些是率眾造反終鑄大勢、更多的是『子承父業』一出生便龍袍加身。且不管他們用什麼方式、通過什麼途徑成為九五之尊,若去問他們一句:你為何要做皇帝?帝王無數,但答案不外兩個:為自己;為天下福祉。
而兩個答案之中,真正能捫住心口、直視神祇,面不改色地答出第二個答案的帝王。古往今來又有幾個?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
有的皇帝聰明,為了自己以後能在龍椅上做得更穩當、為了祖宗基業和子孫福祉,在處理政事時會勤勉些、認真些,由此成就一代明君的英名;有的君主任性驕奢,只求眼前之樂不理明日災禍,弄得天怨人怒,落下了昏君的罵名。而明主也好、昏君也罷。歸根究底。他們做的一切,還是為了他們自己吧,只是目光長遠或短淺的差距罷了。
日出東方本心率直、性格開朗,算得上是個好人,可他做皇帝也是為了自己。真心不曾想過『為人民服務』的。若在戰場上,他可以和同族戰士並肩浴血、雖死無憾;但坐於聖火宮內,回鶻的千萬兵馬,就變成了他心中的籌碼、他手中的本錢。
唯一的救命恩人、結義兄弟客死異鄉。若不聞不問他和自己交代不過去,至於這麼做會惹來的後果,他不怕,因為他有這個本錢。
江湖中,重義之人萬眾敬仰;龍椅上,看重情義的那個多半卻是個昏君。
至於日出東方……是不是昏君都由後世評說,他不在乎,他只是覺得。宋陽幾次救過自己的性命,如今自己是唯一能幫他報仇的人,要是不打這一仗,這個大可汗做得還有什麼味道。
阿夏咬了咬嘴唇,俏臉上嫵媚消隱,盈盈跪倒在日出東方膝前:「求請大可汗,阿夏願隨我家戰士一起東去。進擊草原。」
雖是jiāo娘,但也是英豪名將,阿夏的身手,在回鶻穩穩能排進前十。
阿夏還怕心上人不同意自己去冒險,繼續道:「此戰不同以往。有報仇之意。你是宋陽的王駕的兄弟,我是你的人…和宋陽王駕也算是半個親人。報仇之戰,第一次出征,當有親人在場的。何況…雖然高攀,但我和宋陽也是朋友。」
日出東方痛快點頭,歇了這大半晌,早就回過氣來,現在正經話說完,他又想做『正經事』了,嘿嘿笑著踏上了一步:「你…先不用起身。」
阿夏媚眼如絲,吃吃地笑,紅唇嬌艷。
……
回鶻聖火宮中春色無邊,吐蕃神殿金頂上冷冷清清。
國師入城時天剛黃昏,活佛派人請他來柴措答塔宮相見。等他帶著稻草登上七層金頂後,又被神殿管事告之,大活佛現下有事,請他們在大殿外的偏房稍等。
一等就是幾個時辰,此刻長夜過半,大活佛仍不見蹤影,偏房中空空蕩蕩,連把椅子都沒有,管事只在他們初到時奉上了兩杯灰乎乎、味道古怪的茶水,然後就再沒露面過。
茶水放到現在,早都冰涼了。
國師不以為意,就席地而坐,和稻草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開始的時候稻草神情還算自然,但是等得久了,眼角眉梢不自覺挑起了一絲殺氣。國師見狀,語氣仍是不緊不慢:「你這樣不好。不過不怪你,換成小飛的話怕是早就動怒了,你是他的弟子,難免。」
稻草聲音很輕:「欺人太甚。」
國師不置可否,又問道:「如果沒有我,只是你自己等,你應該還能沉得住氣吧。」
稻草愣了下,隨即點了點頭……論起武功、毒術這些江湖本領,huā小飛僅次於燕頂,能排進當世前三的人物,能被huā小飛如此看重,稻草當然不簡單。當初在鳳凰城中大開殺戒,處事冷靜、殺手無情且絕不貪心,也足以證明稻草的厲害之處了。
稻草不是個沉不住氣的人,正如國師所說,如果現在只是稻草獨自等待,對方就算再怎麼刁難,他也不會動氣。但國師在場就不同了,他是在替長輩委屈、生氣,因而動了殺心。
「所以我剛才說,你這樣不好。真正的冷靜,在於心神收斂,不為外因所動。是我帶你來的沒錯,可於你而言,我也不過是一重環境罷了,你不該被我擾了心思。」說著,國師忽然笑了起來,又揮手道:「不過是嘴巴上的道理罷了,話是這麼說,又有幾個人做得來?把你換成那個人,我現在也會生氣。」
稻草是親近嫡系,知道國師口中的『那個人』是誰,聞言後笑了笑,仍是恭恭敬敬地說了句:「多謝師伯指點。」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動靜,一個密宗弟子推門而入,大活佛不知是睡醒了還是吃飽了,總算忙完了手上的事情,傳請國師。
兩人起身向外走,密宗弟子卻伸手一攔:「大活佛只見國師一人。」
稻草正想停步,國師伸手輕輕推開密宗弟子橫欄的胳膊:「我走到哪裡都會帶上他,或者兩人同去,或者就此告辭。」
密宗弟子猶豫了下,沒再堅持什麼,帶著兩人離開偏房。
金頂神殿的大門不知何時已經打開,國師和稻草被人引領著直入其中,大活佛正居中而坐,見國師來了不起身、不開口,只是微笑著看著來人。
大殿上不止大活佛一個,烏達也跪坐、侍奉在側。
引路的密宗弟子搶前一步,對大活佛先施禮、再覆命,而後站起身來,冷目望向國師:「見過大活佛,為何不跪拜……」可是他的話還沒說完,忽然一頭栽倒在地。
大活佛神情不變,依舊一言不發,烏達則一躍而起,飄身上前伸手在師弟的身體上迅速探了幾下,跟著搖了搖頭,雙手合十低聲念誦了一段超度咒言,顯然此人已死。
念過經文後,烏達站直了身體,淡淡問國師:「師弟是中毒身亡,國師可知是何人所為麼?」
「是我下毒,他曾伸臂攔我。」燕頂的腹語帶笑,輕鬆回答:「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