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風月
無關風月坊,坐落大燕國都鄒城,雖然喚作『無關風月』,卻是鄒城、燕國甚至整座中土上最最出名的風月之處。坊內三十三座紅閣,攬盡天下樓台,從西南竹樓到江南繡閣再到塞北皮帳,甚至番邦的尖頂房子,應有盡有。
「無關風月坊雕刻天下,每一處紅閣,都聚斂一處秀色,竹樓上的苗女潑辣豪爽、皮帳中的蠻女醉臥長裘,那座尖頂房子裡,則是一群喜歡跳轉圈舞蹈的番邦婆娘,金髮碧眼,皮膚白得刺眼睛,不過這些女子腋下都帶著股怪味……」顧昭君口中滔滔不絕,帶著宋陽步入坊中。
坊中街道出奇整潔,大街周圍佈置精雅,宋陽是外行但不難看得出,此間每一花每一木都經過精心設置、修剪,樹上或裹潤紅紙,或懸挑綵燈,暈出幾分迷離,街道兩旁建築各有風情,每走十步便會換過一副風情。
正值華燈初上,四方賓客聚攏而至,一番熱鬧景象。不同宋陽想像的那樣,街上沒有鶯鶯燕燕打俏迎送。至多在樓閣前靜立一位美貌少女,也不會去主動打擾行人,你若望向她,她就會還你一個甜甜笑容,柔柔斂衽,送上一『公子萬福』。
顧昭君目光得意:「無關風月坊名動四方,樓中的諸位花魁,名氣比起宗師名宿、國中猛將還要更大一些,這裡早都變成睛城中的金窩銀窟,坊中的買賣家也遠不止勾欄一項,文玩、珠玉、字畫、京瓷……諸般風雅,此間登極。」
宋陽點點頭,舉目四顧時隨口道:「對這裡你瞭解得很啊。」
顧昭君沉默了下,這才開口:「以前不是和你說過麼,我兒時想著……」宋陽點頭,接道:「妓館、賭坊,都要大的!」
「不錯,都要大啊。」顧昭君的笑聲有些古怪:「後來做了家主,忙得不可開交,可小時候的荒唐念頭,卻無論如何也抹不掉。」
宋陽聽出了他的意思,停下腳步愕然笑道:「這座坊子該不會姓顧吧?」
「若非姓顧,天下哪座勾欄會有如此勝景?」顧昭君的聲音不大,但那份豪氣都快溢出來了,可接下來他一聳消瘦肩膀:「不過它現在改姓了,被人奪了去,紅樓中所有人都遭清洗,統統被替換掉了。」
說著,顧昭君一轉下頜,指向街邊一處小樓:「去那裡坐坐。」帶宋陽走了過去。
小樓黑磚鐵瓦,比起別家花樓,少了軟紅之意,多出一份蕭殺,不似勾欄倒更像座『軍戍守』,門前有侍立的美貌少女,但未著紅妝便裝素面,臉上也沒有丁點的笑意,冷眼看著面前的熱鬧大街,彷彿這裡的一切都和她沒有半點關係。
顧昭君顯然是熟客,走到少女跟前笑道:「小葉子,快去通傳李大家,老熟人來了。」
少女看了他一眼,冷冷道:「先生自重,民女姓葉,名非非,不是什麼小葉子老葉子。」說完,轉身走進小樓去通報。
宋陽還道這裡不是那種地方,可等候的空子裡,身邊進進出出好幾伙客人,口中還在說笑議論著樓裡姑娘,宋陽這才詫異起來,問身邊老顧:「就這服務態度?」
「剛和你說過,這裡一樓一番景致,沒有份特色休想在坊中立足,這座漏霜閣裡,姑娘不比別家漂亮,酒菜不比別家可口,憑什麼會有生意?」顧昭君怡然自得:「憑得就是,此間女子冷艷如霜,卻又恰到好處,既讓人覺得難以靠近,又勾得你心癢難撓。」
宋陽笑:「你我之間還真有一個心癢難撓的。」
說笑間,叫做葉菲菲的迎門少女有轉回來,帶著他們兩個直接上到二樓一間雅閣,一位三十上下的紅衣美婦正坐在正位上,見兩人進門也不起身,微微皺起眉,望向顧昭君:「就是他?」
顧昭君咳了一聲:「什麼他不他,好歹也是你家少主吧?」說完,轉頭又對宋陽笑道:「這位李大家,這間樓子老闆,當年的頂頭上司就是你爹。」
對面前的付黨,宋陽倒不覺得太意外,顧昭君是什麼人,哪會專門跑來帶自己去逛煙花柳巷,此際又身在燕都,帶他來見一見付黨的『聯絡人』,再正常不過。
紅衣美婦不再理會顧昭君,轉目望向宋陽:「李明璣十三歲開始投效付丞相,他在時以士相待於我,若有差遣明璣赴湯蹈火,但見他時,一不用起身迎送、二不用恭謹措辭,今後待你也當如此,若不滿,不妨轉身請走。」
付黨不像想像中那樣,一見付老四納頭便拜……阿伊果在前,李明璣在後,即便確認了宋陽的身份,她們也還是在觀望。若此子堪用、有擔當,才會有後話,如果不是那塊材料,至多也就念在以前的情分上,小小地去幫一把,以後大家還是各過個的日子吧。
李明璣一番開場白說完,顧昭君就先哈哈大笑起來:「別說,就李大家這脾氣,開這座樓子當真合適。」說著也不用招呼,自己往旁邊的椅子上一坐:「有沒有茶水,口渴得緊,需得餵我。」
「茶水有,要花錢的,喂奉丫鬟沒有,多少錢也從漏霜閣裡買不到。」李明璣淡然開口,但冷漠語氣過後,嘴角忽地跳出一抹笑意,明艷陡增,讓人心中一漾,由此也分不清她說得到底是否真有其事,不過的確沒丫鬟過來喂顧昭君喝水……
宋陽對著李明璣笑了笑:「這樣挺好,沒什麼不滿。不過我想知道,你能幫我做什麼?」
「煙花地,最不值錢的就是消息。」李明璣說完,稍稍想了一會:「比如,今天最有趣的消息是蘇杭回來了。」
宋陽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
「蘇杭是個人。御史中丞蘇大人的女兒,聰明機靈,尤其難得是會講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討得景泰開心,在京郊專門給她蓋了一座『明日山莊』,封她做了莊主。」李明璣語氣冰冷,但沒什麼不耐煩,繼續解釋道:「說話還是五年前,小丫頭那時才十五歲,對景泰說海上有奇珍,她想出海去找找看。昏君居然點頭答應,特意傳旨興造海船,去年初巨艦下水,蘇杭出海而去,直到今天早上才返回京師。」
說到這裡,宋陽若有所悟,試探著問:「所以……景泰才把一品擂推後兩天?」
「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事情就是這樣:蘇杭會講故事、她剛從海上遊蕩一年回來,景泰愛聽她故事,端午一品擂改到了五月初七。」
『明日山莊蘇杭歸來』,與宋陽的事情沒太大關係,李明璣不過是拿來證明自己探查消息的觸角了得,簡單說過之後李明璣就把話題拉了回來:「在睛城時,你想知道什麼,大可以來問我幫忙。不過……」
說著,李明璣俏面蒙霜:「你要牢記一點,葉非非在門口時,你才能來找,若她不在,你不可進我漏霜閣半步!」
古怪規矩,宋陽無意追究,點點頭繼續追問:「除了打探消息,還能幫什麼?」
李明璣應道:「距離南理入住的驛館西北百步,有個專責鑲牙拔牙小小醫館,若有生死危難,你可以去那裡,記得說一句……」說著她忽然起身,邁步走到宋陽身邊,雙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螓首湊近,呵氣如蘭,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道:「給我拔一顆龍牙,自會有人為你拔劍。」
說完,她退回原位:「暫時就這些,一步登天不是好事,慢慢來吧。你能做的越多,我能給的自然也就越多。」
宋陽搖頭:「不夠,還有件事,要請你幫忙。」
李明璣似有怒色:「一見面就要這要那的孩子,總會惹人討厭的。」話不中聽,她卻又嫣然一笑:「先說來聽聽,說得不好,牙醫大夫的暗號我會立刻該換掉;說得好的話……不妨再加些好處給你。」
「鎮國府仍在,鎮國公未死。」宋陽語出突兀。但是在紅城役後,這件事他一直都在反覆琢磨著。來了睛城,總要先給仇人一個見面禮,獻給燕帝、國師一個大麻煩。
文武仙蛇,四者去其三……但『三』中之一,大燕王朝當年的那個『武』,鎮國公譚歸德並沒死,只是身患怪病倒床不起,半死不活地耗到現在。
譚家早已四分五裂,鎮國府名存實亡,但是老帥染病的這十年裡,景泰年年不忘封賞、歲歲登門探望,歸根究底,只因譚歸德餘威猶存,軍中仍有嫡系,景泰借此以顯謙懷,來安撫、拉攏對譚歸德忠心的將領。
李明璣蹙起眉心,言簡意賅:「除非你能治好鎮國公。」
鎮國公又何嘗不知道當初害他的是誰,若他能痊癒歸來、再召攏舊部的話……宋陽給景泰找的這個麻煩,當真大得很了。
宋陽也找了把椅子坐下來:「我想試試看。」
「你可知,你一句輕飄飄的『試試看』,我要做多少事情、擔多少風險麼?」李明璣笑容譏誚。
這個時候顧昭君插了一句,問宋陽:「關鍵還是,你能不能治好鎮國公。」
「多少真正名醫都看不好的怪病,你能治得了?」李明璣隨聲點頭:「至少,你總得說清楚,你從哪來得把握。」
人在青樓,顧昭君神清氣爽,興致很好,又插口:「你想辦成這件事,就一定得先說服李大家。在睛城裡,我幫不上你什麼忙。」
「景泰和國師,絕不是對頭。」
「譚歸德病的那麼怪,任多有名的大夫都看不出個緣由,誰給他種下的病根?」
「國師和尤離,不只是仇人。」
「我是尤離的傳人。」
宋陽把自己這些天苦苦思索、理出的頭緒,一句一頓,交代清楚,四句話,就是他打算去給譚歸德治病的依仗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