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仵作()
中土遼闊,當世四大國傲立。大燕雄踞東方,漢人疆域,繁榮昌盛;燕北為戎狄,把持草原,逐水草遊牧,民風凶狠彪悍;燕西則是重重高原,有大國吐蕃,國民篤信密宗佛陀;另外還有強國回鶻,位於戎狄之西、吐蕃北方,與大燕並不接壤。
相比之下,南理就差得遠了,巴掌大的小國,舉國上下所有人、老幼婦孺全都加在一起,比起燕國的軍人也未必更多。
而且南理地處中土西南,多山多荒、數不清的山林沼澤,雖也是漢統,但治下漢、白、苗、瑤、壯等多族共處,常有紛爭。在深山密林中還有大批蠻族和生番,全不受朝廷統轄、甚至都不承認南理這個『國』,著實混亂得可以。所幸最近幾朝南理皇帝施政得體,對其他各族大力安撫,漸漸有了成效,這幾年國家安定了許多……
南理小鎮,燕子坪。
破曉時分,牛毛雨,日出的微光穿不透雨雲,陰沉沉地天空並不顯壓抑,反而更趁出了燕子坪的寧靜。
天色尚早,居民大都還在熟睡,青石板鋪就的道路安安靜靜地躺在小鎮中,獨自享受著這場細雨。忽然,有兩人並肩急行、沿著長街快步跑來。腰挎橫刀,黑靴黑袍黑帽,帽上斜插孔雀翎,都做捕快打扮,其中一個年過四十,身體發福;另個皮膚黑得幾乎都看不出長相了,不過從他那份瘦小的身形來看,應該還是個少年。
兩個差官直跑到街尾的一戶院落前才站住腳步,中年人伸手一指,對手下道:「就是這裡。」
小捕快立刻搶上幾步,全不顧及旁人的美夢,運足全力啪啪打門!隨即,只聽『哄』地一聲——院門沒開,但院子裡算是徹底『炸』了窩,最少三十隻狗、二十隻鴨、十五隻雞同時叫了起來,其間還夾雜著雞鴨拍翅膀的啪啪聲、貓狗竄跳中碰到瓦盆的響動……少年捕快嚇了一跳,差點就要拔刀,他上司早就見怪不怪了,搖頭笑道:「你新來不知道,尤仵作家裡,貓狗雞鴨,養了百多隻畜生,他這人性子古怪,等會你說話注意些。」
小捕快瞪起了眼睛:「養這麼多家畜,不怕滋擾鄉里麼?」
這個時候,院落中響起了一個聲音,語氣帶笑,回應道:「論起滋擾鄉里,貓貓狗狗又哪比得上帶刀的差官。」與此同時吱呀呀地門軸響動,院門打開了,現出一個青衫少年,十四五歲的模樣,眉清目秀,目光明亮。
開門的少年打量了小捕快兩眼,繼續說道:「以前沒見過你,新來的?」
小捕快未脫孩子心性,先前被對方挪揄了句,此刻撇著嘴不理他,假裝沒聽見。
中年人咳了聲,望向青衫少年:「陽伢子,你舅舅呢,有差,趕快讓他起來跟我們走。」
陽伢子就是宋陽了……尤太醫找到了『右心之人』,乾脆離開了大燕國境,帶著宋陽進入南理,最終落戶於此,深居簡出過起了半隱居的日子。
燕子坪遠離燕國,尤太醫並沒有改名換姓,但再不露醫術。落戶不久,他到衙門謀了份仵作的差事,反正他是大夫,原來日日給活人診病,現在偶爾幫死者驗屍,做得游刃有餘。
兩人之間以舅甥相稱,尤太醫甚至從來都沒想過給宋陽起個名字,平時裡都喊他『小寶』,每次都把他喊出一身雞皮疙瘩,還是宋陽在五歲的時候,走到『舅舅』跟前,『自薦』道:「我覺得『宋陽』這個名字不錯。」尤太醫當時正在後院小花窖打理著幾位自種的藥材,心不在焉地點點頭:「成,那以後你就叫宋陽了,小寶,把花鋤給我拿來。」
一晃十五年,當年一張臭臉甩遍大燕國滿朝文武的尤太醫,變成了偏僻小鎮上的驗屍官;而宋陽也從襁褓中的嬰兒,長成了少年。
宋陽關上了院門,趁著背身之際把一根不起眼的草葉插在鎖間,然後對中年捕快說:「我跟你去吧。」以往尤太醫出去驗屍大都會帶上宋陽,後者對這一行似乎也很有天分,學習得飛快,到了最近這一兩年,等閒的案子已經不用『舅舅』出馬,宋陽一個人去勘驗就足夠了。而小鎮太平,幾十年裡就從沒有過『不等閒』的案子,所有的性命事都是生老病死、正常而亡,仵作也只是出到現場去核實下就是了,輕鬆得很。
說著,宋陽對兩個捕快做了個『請引路』的手勢。
不料這次中年捕快卻皺起了眉頭:「陽伢子,還是喊起你舅舅吧,這次的案子不一般,死了不少人。」
宋陽微微愣了下:「死的是鄉里街坊?」見捕快搖頭否認,宋陽神情一鬆,才繼續道:「不是舅舅不捨得起床,是他不在家。兩天前出門了,現在還沒回來。」
話音剛落,小捕快就叱道:「仵作也是差官,豈可不向衙門報備就擅離轄地!」說話時一震腰間的橫刀,恨不得立刻把玩忽職守的尤仵作捉拿歸案似的。
宋陽立刻用力點頭,表情認真:「是是,你說得對,等他回來我說他。」說完,轉頭望向中年捕快:「盤頭兒,走吧。」
中年差官是燕子坪三班衙役之首,姓盤。盤字不是漢姓,而是瑤人的姓氏,不用問,盤頭兒也是個瑤人。
燕子坪坐落南理偏西,以漢、瑤為主,不過這裡的瑤民都是『平地瑤』,性情溫和,與漢人混居了十幾代,早就融為一體,和睦相處。
舅舅不在家,再怎麼著急也沒用,就只有請外甥出馬,盤頭兒不再廢話,帶上宋陽向案發地趕去,小捕快緊跟在宋陽身後,急行了一陣又好奇問他:「你怎麼不問問,到底是什麼案子?」
宋陽如實回答:「待會一看就知道了,何必急著問。何況現在問了,免不了先入為主,會影響判斷。」
小捕快沒想到他還有自己的道理,嘴角一抽:「說得似模似樣,待會別手忙腳亂才好!」
宋陽懶得理他,沒應聲。小捕快卻不依不饒,老氣橫秋地教訓個不停:「這次案情重大,由不得你胡鬧,等到了地方你放聰明些,能驗就驗,驗不了也閃到一旁去,別粗手笨腳得毀了證物,不幫忙反倒添亂!你要不成就直接說,我會請大人向州府求援,派遣能員下來,就是怕一來一去耽誤了時間,這才著你先去看看……」
宋陽被他煩得不行,側頭盯住了對方,跟著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目光裡帶了幾分詫異:「你的臉……」
小捕快一驚:「我的臉怎了?」
「被雨水沖了一陣,現在你的臉好像不如剛才那麼黑了。」宋陽雙手一攤,聲音明顯低了下來,好像嘟囔自語,但恰好能被小捕快聽清楚:「臉也會掉色麼?第一次見到。別再是染的吧?這叫啥來著……易容?」
小捕快的神情變了,有些心虛,也有些惱怒,不過總算閉上了嘴巴,悶哼了一聲,不再搭理宋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