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冀州風雲(五)
冉閔將手裡的長槊向右輕輕一揮,正狂呼亂叫衝過來的一名燕將立即變成了兩截,上面半截和稠濃的血水隨著刀勢向右飛逝而去,下面那半截則被坐騎載著繼續前進,只是這匹被血水迷糊了眼睛的戰馬估計連它自己也不知道會奔向何處。
冉閔收回長槊,看著依然像潮水一般湧過來的燕軍,心裡越發地冷靜。在他的眼裡,那些瞪著血紅眼睛衝過來的燕軍將士們動作變得緩慢起來,他們身上的每一個動作甚至臉上的每一個表情都一一映在冉閔虎目中。
都是可憐的人,這個亂世中我們都是可憐的人。冉閔暗暗地歎息了一下,但是手裡的長槊卻絲毫沒有停止下來,一道白光在他的前方一閃,鋒利的刀刃頓時就深深地切開了數人的胸口,帶出一道血幕。隨之響起的慘叫聲就如同落葉被捲入到濤水中,驟然就消失得乾乾淨淨。痛楚讓這幾名剛才還神勇無比的燕軍騎兵猛然停滯,在掙扎中他們翻身落馬,生命很快就從他們扭曲的臉上飛逝。
燕軍如暴風驟雨般的進攻在冉閔面前被擊得粉碎,揮動的長槊在燕軍潮水中左擋右殺,急馳而來的燕軍將士們紛紛翻身落馬,一頭栽倒在冉閔前面不遠處的泥土裡,不到一會,變成黑色的地上已經堆積了一層屍體,上百匹無主的戰馬在衝擊的潮水中驚惶失措的奔走和嘶叫著。
但是燕軍在戰鼓聲中前仆後繼,踏著鮮血和屍體義無反顧地圍攻冉閔。冉閔策動著朱龍馬來回地奔走,舞著長槊就像狂風一樣席捲著陣前,不管是燕軍勇猛的將領還是奮戰的軍士,在狂風面前都像是枯葉一般,被吹得七零八落,最後散落在地上。
但是冉閔身邊的魏軍將士們也同對面的敵手一樣,在兩軍對擊的漩渦和浪花中紛紛落馬,他們沒有冉閔的勇武,而冉閔也沒有辦法援救陣前的每一個部下。在怒吼聲中,在刀光中,他們的生命和燕軍將士們一樣脆弱。
看到自己的部屬大部分已經退進北深澤縣城(今河北深澤縣以北),冉閔將長槊一橫,冷冷地掃了一眼因為力竭而紛紛停下來的燕軍將士們,然後帶著斷後的數百親衛軍士,緩緩地退入北深澤城。步步緊逼的燕軍很快就把這座中山郡小縣城團團圍住,並立下營寨估計連隻老鼠都逃不出去。很快,連綿數十里的燕營和沒在其中的北深澤城都昏昏地隱入到薄暮之中。
「嘩啦」一聲,在兩名軍士的幫助下,冉閔脫下的鎧甲轟然落在地上,燦燦的金黃色已經變成了紅黑色,根本就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和甲片。
看著軍士們將鎧甲抬了出去清洗,冉閔揮揮手讓圖劫等人離開廳堂,出去安撫殘部,加強戒備,整個室內只留下張溫一個人。
這個時候的冉閔終於露出一點疲憊之色,他偉岸的身子黯然地坐了下來,許久才用嘶啞的聲音歎息道:「想不到我冉某人一時英雄,卻生了這麼一個鼠子,真是可悲可憐可歎呀!。」
「大王,」張溫哽咽地叫了一聲,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誰曾想到,背叛魏王冉閔的卻是他愛之深切的二子冉操。
昇平二年春四月,冉閔率領的魏軍一路凱歌高奏,先克河間郡的樂城,再陷武遂,接著佔了饒陽,在此西渡沱河,直取安平,橫掃博陵郡,最後轉向魏昌,準備與冉操大軍會師一處,北取中山郡盧奴、上曲陽,讓堅守常山郡真定的燕國冀州刺史慕容垂變成甕中之鱉。
在安平,冉操還派人來信,說他不日將按照原定計劃,留兩萬兵馬繼續守下曲陽,自領五萬大軍悄悄地在聚鼓北渡沱河,與冉閔會師。
四月二十九日,冉閔率軍來到安喜以南,離會合點魏昌城不到百里,但是冉閔怎麼也沒有想到,他沒有等到他寶貝兒子率領的大軍,卻等到了突至而來的十萬燕軍鐵騎,而領軍主帥卻正是燕國吳公慕容恪。
冉閔率領的三萬兵馬由於一路上克敵陷城,早就損失過半,手下兵馬不足兩萬,加上突然被襲,措手不及,兩萬魏軍頓時死散大半,最後還是靠著冉閔率領千餘親軍拚死斷後,這才讓不到四千餘的殘軍逃入北深澤城。
過了一會,張溫才穩定下來,開始進言道:「大王,北深澤城是廢墟小城,破爛不堪,難以抵擋燕軍的攻城,不如早派人到鄴城向世子求援。」
「鄴城?」冉閔搖搖頭答道,「冉操逆子恐怕早就偽造我的軍令,領著七萬大軍南下奪取鄴城,智兒恐怕是自身難保了,那裡還有援兵北上。」
張溫的心一下子變得冰冷,的確如此,在數年前冉操就開始暗中招攬爪牙,培養自己的勢力,在冉閔睜隻眼閉只眼的袒護和縱容下,這股勢力已經不可小視,至少完全有能力以偽命挾裹著這七萬兵馬南下。
「我以為可以乘機坑慕容家一把,誰知道卻早就被人家算計在其中,連自己的寶貝兒子也被策反了。真是高啊!」冉閔拍著自己的大腿宏聲說道,臉上卻滿是苦笑和譏諷。
「大王,那我們趕快去信給并州吧,只要北府軍在冀州出現,燕軍自然就會退兵。」張溫衝上前來,激動得那張滿是血塵的臉都有些變形了。
「良玉先生呀,你到現在卻還不明白嗎?」冉閔用一種悲憫的語氣問道。
張溫聽到這裡,雙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並伏在地上嚎啕大哭。
聽著張溫淒厲的哭聲,冉閔一時也失神了,落寞地坐在那裡,默默地看著張溫那隨著哭聲而起伏的後背,那雙氣吞天下的虎目卻是如此的黯然無神。
「良玉先生,你跟了也有十年了吧。」過了許久冉閔才沉聲嗡嗡地說道。
「是的大王,大王那時還只是屈據征虜將軍位,而我以將軍內史尾隨效勞。」張溫哽咽地答道,他的眼淚早就止住了,不過卻已經將前襟打濕了一大塊。
「如先生這般跟我如此時久卻得善全的不多呀!」冉閔長歎了一聲悠然地說道,「冉某還請先生念在我們君臣一場的份上,為冉某再辦一件事。」
說到這裡冉閔拱手恭聲道。
「但有吩咐,萬死不辭!」張溫立即伏地叩頭,堅定地答道。
「明日我率軍向東突圍,吸引燕軍尾隨,你領著數十親衛喬裝潛行,南下鄴城轉告智兒。」冉閔說到這裡,不禁地向南望去,似乎看到了遙遠的鄴城。
「讓他立即棄鄴城,率眾人退回北府,苟全性命。請先生替我切切叮囑智兒,不要再想著什麼爭雄天下,安安心心做一個富足翁就好了。」
聽到這裡,張溫忍不住又淚流滿面。
「這是我的寶劍,做為你見智兒的信物吧。」冉閔說著摘下了腰間的佩劍,鄭重地交於張溫。
此時跪在地上的張溫渾身發抖,顫抖的雙手半天才伸過頭頂,接住了冉閔遞過來的寶劍。
看到張溫那不捨和意猶的神情,冉閔卻揮揮手冷笑道:「至於冉操這個逆子你也不用去管他了,自有人收拾。」
說到這裡,冉閔頓了頓接著說道:「你教誨他數年,早就待之為子弟,我瞭解你的心思。不過你是關心則亂,這個弒父叛君的賊子,就是慕容鮮卑也不敢容他多時,用完了正好拿來正名謝天下。」
說到這裡,冉閔像是用完了身上所有的力氣,委然地往後一坐,盯著前方喃喃地說道:「永嘉三年,晉室棄萬民於水火之中,我的祖父、叔父領著族人在黎陽乞活,盡沒於匈奴劉聰。家父諱瞻領餘部轉戰河內,卻被石胡俘獲,遷徒蘭陵。鹹和二年,隨石軍殞於劉趙軍前。」
說到這裡,冉閔仰天冷笑道:「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他。什麼民族大義,什麼國家正道,我們只是一群乞活的野狗罷了。」
冉閔的神情也隨之激動起來:「以前我在石胡手下血債纍纍,猛然回首還真是不堪呀。不過這人殺都殺了,也不能返生。後來我就想,能不能在慕容鮮卑身上多得些大義,為自己,為子孫後代積些名聲。誰知道呀,我千辛萬苦為他打算,逆子卻跟慕容鮮卑勾結在一起,真是笑話,天大的笑話。」
張溫已經明白冉閔一些心思了,以前他在石趙手下,殺晉人,殺趙人,殺匈奴,殺鮮卑,後來又是殺羯胡,根本沒有什麼對錯是非之分,只是想著保命和爭功利而已。後來北府佔了大勢,也把民族大義的旗子舉了起來,冉閔終於有些醒悟。
但是過去的歷史終究擺在那裡,矢口否認是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冉閔就打起鮮卑的主意。所以就故意把慕容鮮卑和段氏鮮卑混在一起講,大談他們的凶狠惡毒,讓慕容鮮卑挨上凶胡的邊。以前發殺胡令滅羯胡有人會說他臥薪嘗膽,絕地反擊;也會有人說他投機取巧,見風使舵。但是只要他領著魏軍跟燕軍惡戰幾場,這力拒鮮卑狄夷南下,保護中原免受荼毒是絕對跑不掉的。要是趁勢再贏上幾場,「光復」兩、三個郡州,自己和兒孫在世上就會站得更直了。
張溫低著頭默默地聽著,絲毫不敢應上半句。
冉閔喃喃地說了半天,最後心中一片索然,他無力地揮揮手道:「良玉先生,你走吧,好生做好準備。我想安靜地待一會,好好地想一想。」
張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個頭,然後捧著寶劍退出廳堂。當他跨出堂門口的時候,忍不住回過頭去望了一眼,只見那位威震中國的魏王在昏暗的油燈下如隱如現,那張堅毅雄渾的臉正凝視著廳堂中暗黑的虛處,也許這位號為神州第一猛將的冉閔正在追憶著過去,感歎著命運。
第二日黎明,冉閔重穿黃金鎧甲,騎著朱龍馬,揮動著長槊,帶著四千殘軍向東方突圍,不到正午,已經殺透重圍五十里,斬首數千具。但是燕軍在慕容恪的指揮和嚴令下,布下十面埋伏,死死地圍住冉閔和他的殘軍。
冉閔看到身邊部屬不及百餘人,於是就殺開一條血路,引眾軍逃上魏昌城南六十里外的孤山,以為殘喘延緩之處。
剛上孤山立足,冉閔憑高遠望,看到有數百部眾陷於萬軍中的各處,正在各自苦苦廝殺支撐,眼見就要被如狂瀾巨濤的燕軍所淹沒。
冉閔大喝一聲,策動朱龍馬,如電馳雷轟般殺下山去,揮動著長槊,在數萬燕軍中如狂風巨洪勢不可擋。只見長槊所指之處,燕軍將士紛紛向兩邊退去,如潮退浪分,讓出一條路來。
冉閔來回數次,終於救得殘部四五百餘人,最後卻再無見其餘部眾,只有數萬燕軍把個孤山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冉閔轉頭看了看身後圍坐在地上喘息的餘部,暗自歎了一口氣便翻身下馬,手持長槊孤身走下山來。剛到山腳下,把孤山圍得鐵桶一般的燕軍見到冉閔如天神一般施然走來,無不膽顫,紛紛後退,很快就在孤山腳下為冉閔空出一大塊空地來。
冉閔走得數十步便停了下來,手持長槊高喝了一聲:「魏王閔約見燕國吳公恪!」
大喝三聲後便將長槊往地上一戳,立在一旁,然後尋了塊石頭安然坐了下來,在數萬燕軍的注視下閉目養神。
不多時,從燕軍中間走出數十人,為首者正是慕容恪。只見他咳嗽兩聲,揮手拒絕了眾將的勸阻和跟隨,拎了張馬扎走了上去,很快就走到冉閔十步之外,也安然地坐了下去。
「慕容小兒中只有四奴你氣量最大,要是別人怕懶得和我這將死之人再羅索幾句。」冉閔睜開眼睛,望著慕容恪含笑說道。
「普天下也只有魏王一人視千軍萬馬為無物。」慕容恪輕輕地咳嗽兩聲,沉聲應道。
「想來四奴也明白曾鎮北留我兩國的用意。」冉閔繼續說道。
「曾鎮北用兵總是以大義為先,未戰而先施勢於人,關東河北雖然富庶廣袤,但是曾鎮北卻不會輕易摘取,只會等得瓜熟蒂落之時。」說到這裡,慕容恪不知是嘲笑自己還是嘲笑冉閔,臉上露出淡淡的譏諷之色。
「想我燕魏兩國,各自雄踞一方,日夜都在假想以天下為棋盤,誰知魏昌之戰後,你我兩國卻淪為棋子。」
「無妨,無妨。在世人眼裡,我先是石胡走狗,後來又弒主篡位,真正罪大惡極,棋子也無妨,反倒是高看我了。」冉閔一點都不覺得難堪,反而在那裡自嘲道。
「可是魏王為謀正名也不要往我慕容鮮卑頭上潑污栽贓呀!」慕容恪面有慍色地喝斥道,「你在冀州、司州四處以段氏惡事污我慕容氏,如此豈是大丈夫所為?」
冉閔嘻然道:「四奴恐怕擔心的是眾口鑠金,讓曾鎮北得了這個借口,在討胡令上添了你慕容鮮卑名字,滅了你燕室一脈。」
看到慕容恪被氣得說不出話,冉閔轉言道:「四奴何必耿耿於懷呢?你燕國強勢,想在這棋盤上佔有一席之地,恐怕是籌劃許久,所以才有今日這博上一博。我知你不止這幾手,要不然也不敢公然與北府為敵,但是不管如何,你燕國入主中原,總是要從我冉閔身上而過,可恨我那逆子冉操,到時恐怕連葬身之處都不知在那裡。」
看到慕容恪在那裡注視著自己,冉閔繼續說道:「四奴,你我真是有緣呀。鹹康四年(公元338年)石胡領二十萬大軍攻你燕都棘城(今遼寧義縣西),急攻十數日而不下,力竭而退,卻被你領兩千騎軍銜尾追殺,斬獲首級三萬餘,而我卻因為保軍獨全而升為北中郎將,你我二人皆因此戰而名動天下。魏昌之戰,你我又名動天下,皆輸於此戰。今日又是魏昌不遠,當是要了結恩怨了。」
慕容恪默然許久,突然開口問道:「魏王應該是盤算好了,在我慕容鮮卑身上正名之後再降於北府。只是在下斗膽問一聲,你歸附於北府翼下,會安心多久?會不會擔心曾鎮北心有芥蒂?」
冉閔聽到這裡,猛然一愣,低首思量許久,最後搖著頭含笑朗聲說道:「不好說,說不清。不過老天已經幫我選定了,我也無所謂了。」
說到這裡,冉閔指著慕容恪大笑道:「你慕容一家,英傑滿門,為雄久矣,更怕曾鎮北心中有定計吧。他的手段,你我都清楚。」
說到這裡,冉閔搖搖頭道:「原本我想大開魏燕兩國戰火,為北府獻上入主關東的契機,誰知連我老命都搭進去了。真是算人者亦被人算。」
說到這裡,冉閔騰得站了起來,一把提起了長槊,對慕容恪正色言道:「四奴,這舊也敘完了,你該取我人頭了。」
說到這裡,冉閔仰天長歎了一聲,悵然悲道:「天地不仁,蒼生寡福!」說罷便轉身闊步回走,直上孤山。
看著冉閔雄闊的背影,慕容恪的耳朵邊還迴響著冉閔剛才的悲歎。在這一瞬間,慕容恪的信心又驟然崩潰,自己做的是對還是錯?帶給慕容鮮卑的到底是禍還是福?
這時,一個悠悠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原來是冉閔頭也不回地對自己說道:「四奴,我等著你!」
這一日,燕軍見識到了他們見過的最威猛的勇士,他身穿黃金鎧甲,騎著一匹火紅色的戰馬,揮舞著一桿長槊,在密集的軍陣中殺來殺去,馳騁縱橫,所向披靡。許多燕軍將士們永遠都記住了那個身影,那個在陽光下光芒萬丈的神駿身影。
慕容恪望著在萬千軍中穿行的矯健身形,他覺得那位勇士的揮手之間,殺戮似乎沒有那麼殘忍,無數的生命在陽光驟然消失,就如同那花瓣一樣隨風而逝。
最後,一切都在萬箭齊發中結束,一個人再勇武難以在千軍萬馬的包圍中逃生。當數萬燕軍望著那個滿是箭矢的黑影,整個戰場一片寂靜,遠處的燕軍軍士甚至能聽到血從那個黑影中飛濺出來的風聲。那個黑影是那麼的巨大,甚至遮住了他們的視線,遮住了他們的太陽。
時空似乎停頓在了這一刻,最後還是這個黑影打斷了這個沉寂。這個不可戰勝的黑影終於放下了他手裡的長槊,他努力地想在馬上坐正,但是身體卻晃動得越來越厲害,最後轟然向地上倒去。在那一刻,數萬燕軍將士們都聽到了那聲歎息,那聲從冉閔喉嚨裡發出的歎息,不知道是壯志未酬,還是已經解脫。
當黑影終於消失,陽光重新出現,燕軍將士們的心還在沉寂中掙扎時,一聲巨大的馬嘶聲驟然響起,一匹火紅色的馬騰起了前半身,健碩的馬腿在空中翻騰著,最後隨著沉埃落定在地上。
而留在孤山上的數百魏軍傷員在冉閔戰死之後,無一投降,盡數伏戈自刎。
看著寂靜的戰場,慕容恪卻沒有一點得勝的高興,心中卻是無盡的惆悵,冉閔那句「我等著你!」卻還在那裡迴響著,而說這話的主人卻安靜地躺在遠處,彷彿已經睡著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