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陳州不倒(一)
陳州之圍已經三個月。
城牆上的陳州士卒和屍體一起,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苦痛的呻吟和疲憊的喘息似乎令空氣都沉重起來。協助守城的陳州父老們忙著將傷者與屍體分開來,抬到城下救治。
戰事越發慘烈,自黃巢與秦宗權合兵以來,攻城頻率更加密集,這已經是十天天以來的第四次了,雖然再次被打下陳州,但沒人知道下次,或者下下次黃巢他們是否會取得突破。沒人敢於想像,當黃巢攻陷這座城市以後會發生什麼。外面的消息很確切:黃巢糧草用盡,學前隋的朱粲開了「舂磨砦」,開始吃人肉了,據說城外十里八村的百姓已經被吃得一乾二淨。
陳州城內存糧雖然足夠,但兵力卻是捉襟見肘,開城突擊已經沒人可派。甚至預備兵也已經用完。趙父母派上了自己的牙兵,城內原先只負責搬運木石的的青壯,只要不是獨子,不是孩提之父,訓練了三日後都被徵召上城與敵肉搏。這樣尚且不夠,據說趙父母將在不日徵召所有青壯上城肉搏,至於搬運木石的活計將交給那些原本只負責燒水送飯的女人來做。
謠言越來越多,人心越來越沉。
士卒們已經盡力了,但卻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熬上多久。大家都低垂著頭,心中有些迷茫起來,守下去,自己會戰死,放棄,或許會被黃巢吃掉……
「你曉得嗎?那日我在城下看到趙夫人也在燒水……」一個土生土長的士兵低聲對自己的同伴說道。
同伴小心地在自己胳膊上又纏了兩道髒兮兮的布條子——剛才被一個賊子生生咬掉一塊肉,問道:「哪個趙夫人?」
「自然是趙父母的夫人,咱陳州的刺使夫人,我是見過的,絕對錯不了。」那士兵確定地說道:「看來咱們陳州可真要變成戲文裡的睢陽了……」
同伴正要說話,卻聽背後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不是戲文,睢陽張大帥可真是百年前大大的好漢子!」
兩個士卒連忙站起來,卻看到一個鬚髮灰白的戎裝老人和一個年輕的將領正站在自己身邊,兩人頓時呆住了,這個老者正是他們口中的趙父母——陳州刺使趙犨(chōu),而他身邊的那個則是趙犨兒子,權兵馬使趙麓林,當日正是這個沉毅的少年一舉擊殺了號稱天下第一勇的賊將孟楷,和父親趙犨、叔叔防遏都指揮使趙昶、親從都知兵馬使趙珝(xǔ)一起被奉為陳州柱石,只有他們在,百姓士卒才放心。一年前也正是百姓上書,忠武節度才派出了趙犨一族來陳州。
「父母……」兩個士卒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呆滯地叫一聲。邊上的人也發現了趙氏父子,頓時圍過來,「父母」「將軍」的稱呼此起彼伏。
「父母,咱們能等到援軍嗎?」一個模樣憨厚的士卒問道。
趙犨一笑,反問道:「怎麼不能?咱們不都守了三個月了嗎?援軍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再加把勁,咱們能好好活下去了。怎麼,挺不下去了?」
那憨厚士卒嘿嘿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說道:「咱們都是陳州子弟,只是擔心熬不到援兵罷了。」
眾人紛紛附和,只要飄渺的希望在,大家就有力氣守下去。
趙犨表面上鎮定自若,但看到大家殷殷的表情,心中還是有些酸楚。援軍?河南諸地不是失陷就是怯戰鬥,忠武軍自從楊復光帶走大量精銳後已經等於殘廢,唯一在苦苦支持的就是陳州,而河南唯一能救陳州的汴軍朱溫處時有戰事,就算他有心來,也抽不兵馬,何況他未必這麼忠義。
至於朝廷,趙犨早就不指望了。催促救援的詔書據說已經下了十多道,但誰會理會?新冒頭的時溥說需要綏靖山東,和黃巢在那邊的幾支小軍糾纏了兩個月還沒綏靖完畢,王處存兄弟是黃巢的手下敗將,傷了元氣,沒膽子再來,一直在「籌措糧草」,王重榮、朱玫……這些人路遠,更不可能奔波千里的來救自己……最可惡的是黃巢的剋星,那個獨眼龍,為了爭地盤半路折向昭義去了「平叛」了,這也罷了,卻還宣稱自己一個多月前已經派了偏師來救陳州,還是正經的神策軍……呸!神策軍能有正經的?怕是早窩在角落裡魚肉百姓了!
他趙犨不是沒想過投降,但黃巢不是安史,捫心自問,像禽獸一樣地活下去他做不到,真要那樣,不如戰死!
難道,陳州會是下一個睢陽?自己就是下一個張巡?
趙犨心中湧上來一陣悲憤,身軀微微顫抖。
趙麓林看出了父親的異常,連忙攙扶住,對圍著的人群大聲說道:「刺使要去商議軍務,諸位讓一讓……」
沒人懷疑,百姓們自動讓開一條道路來,等趙氏父子離開後,方才議論起來。趙犨已經六十四歲,還經常上城巡視,全家男丁更是全部在一線,百姓們還能說什麼呢?援軍總會來的!大家心中的猶疑雖然依舊沒有散去,但還是這麼對自己說道。
「情況如何?」走上寫有「陳州」二字的門樓,趙犨迅速恢復了平日的沉穩,對朝自己行禮的護兵們點了點頭,朝正在其中商議事情的一群武將、文士問道。
大家見是使君到來,紛紛行禮,只是臉色都不太好看。
回答問題的是防遏都指揮使趙昶,他衝自己的兄長搖了搖頭,道:「刺史過來看。」
案幾上攤了兩份地圖,一份是陳州的城防圖,另一份則是河南的態勢圖。
「今日一戰,」
趙昶確定衛兵已經清理了不相干的人等,這才拿起根小棍子指著城防圖說道:「賊軍動用了不下七千人攻城,主要方向是東門,其間一度有三段城牆——這裡,這裡,還有這裡,一度同時被突破,我軍死戰之下方才奪回,賊軍的器械越用越多,而我軍也已經拆了城內數百間房屋以供應木石,這方面卻還充足,但弓箭一項卻已經大為短少……幾乎是即將告罄。」
趙昶的匯報雖然很多人都知道了大概,但還是心驚不已。
趙犨看出了大家的動搖,卻是神色不動,淡然說道:「不妨,諸位且隨我來。」
所有在場的頭頭腦腦疑惑跟著趙犨走出門樓,難道趙刺使還有什麼後招?或者是實現藏好了一批物資?
趙犨並沒走遠,只是站在了垛口邊,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卻是黃巢與秦宗權的漫漫連營。
「他們是賊嗎?」趙犨忽然問道。
眾人不知道怎麼該怎麼回答,黃巢不是賊,那難道成都那位擊逑高手是賊?
「麓林,賊軍的補給從那裡來?」趙犨問自己的兒子。
趙麓林大致明白了父親的心思,一絲不苟地答道:「吃人。秦宗權抓到人洗乾淨醃著吃肉,黃巢直接連皮帶骨頭搗成肉糜吃。」
眾人都知道對面賊軍的就糧手段,但聽到趙麓林認真的回答還露出了噁心的神色。
「他們不是賊軍!是人形禽獸!」
趙犨雖然是有意而問,但一股憎惡和激奮還是湧了上來,臉色通紅,他虛指門樓兩邊的城牆和身後的陳州城,大聲問道:「咱們抵抗了這麼久,甘心讓禽獸吃掉嗎?!」
眾人不語,有一兩個非趙家子弟的將官心中卻還想到:咱們降了,黃巢自然不會吃咱們,百姓的話……
「請問諸位,這三個月以來,陳州是怎麼守下來的?」趙犨蒼老的身形忽然充滿氣勢,聲音竟如金石一般:「陳州父老可曾懈怠半分,可曾甘心放棄?!」
「我輩武人,不如尋常婦孺嗎?」趙犨的聲音振聾發聵。
在陳州的每一段城牆上,都有百姓助守,城內幾乎是全民開動,許多人靠近城牆居住的百姓主動拆了自己房子,青壯應召絕無二話。即便是以往坊市間的遊民無賴子,也都拿出鬥毆的本事上城肉搏,在危急時刻,老弱婦孺們放下燒水做飯的活計,像男人一樣搬運木石,救護傷兵……
即便是再自私的將官,提起陳州百姓,都無法說出那個「降」字。否則,恐怕一輩子都會活在愧疚之中。
「陳州不降!」所有上位者跟著趙犨大聲說道。
這聲音漫過城牆,如同回聲一般,許許多多的聲音一起跟著怒吼:「陳州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