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南洋(九)
在連續幾天徒勞無果的努力之後,李侔終於宣告了此事的失敗。與當初歡迎漢朝船隊時的驕傲與熱誠相比,一旦涉及到可能喪**家性命的大事。當地略有身家的漢人們無不退縮,無有當當其事者。
無奈之下,李侔只得又藉著機會請回高傑,請他再到船上計議。與上次相比,一眾漢軍將領們明顯情緒低落,不在如同上次那麼信心十足。
「李將軍,若是問我的意思,那麼就請船隊即刻起行。反正你們的補給也差不多了,若是再耽擱下去,只怕我的法也不成了。」
李侔沉聲問道:「那是為何?我們停泊不過就這幾天,縱是再留幾天,也屬正常,荷人不會因此起疑。」
「嘿。你們畢竟是長刀大槍拚殺出來的軍人。你們只顧著防範荷蘭人和土人,難道漢人中,就沒有把你們出賣了,以向荷蘭人邀功買好的麼?」
見各人都是一臉不信,高傑訕然一笑,又道:「自然,這是我疑心太重之故。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雖然他們都是巨富豪門,卻也難免會有趨炎附勢的小人。諸位這幾天走動的太凶,你們道荷蘭人都是傻,不曉得你們想聯絡漢人生事麼?」
「那他們為何全無動靜?」
高傑長歎一聲,頗有教訓意味的答道:「咱們大兵壓境,只要不是做的過火,他們有什麼手段來干涉。再有,我料想此次攻伐南洋的次序必定是先馬六甲城,然後是此地。若不然,也不必與他們簽什麼約定了。多半是馬六甲城難攻,沒準還需要退回此地休整之故。是以在這個時候,咱們也不能肆無忌憚是。依我之見,諸位將軍還是起錨動身,趁著消息沒有走漏,打葡人一個措手不及,那邊得手之後,咱們就主動的多啦。」
他這番話說的很是有理,眾人皆是歎服。李侔心知此人畢竟有些真本事,又在南洋多年,想來思慮的要比自已周到。便也心悅誠服,向他道:「如此,就依高大人所議,咱們次日就動身起程,直奔馬六甲城!黃將軍,你意如何?」
「李將軍為都兵馬使,此次使團的征戰號令皆是將軍為首,水師自然是聽從調遣,末將只等將軍之命,不敢有違。」
高傑卻也意外,不想這將軍年輕氣盛,卻並不固執已見,也並沒有一般將軍的傲氣,與黃龍等老將相處甚得。
他也不便久留,只匆忙起身,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回去準備。大約半月之後,事情可成。將軍們攻打葡人,大約需要多久?」
李侔與黃龍等人略議片刻,便向他答道:「從此處過去,再返回,半月時間足夠,算上五天的攻城時間,以二十天為期。」
他說的如此肯定,高傑雖然知道荷蘭人曾經圍城半年,終因葡人防守森嚴,馬六甲城地勢高險,城池堅固,除了炮艦能轟擊之外,步兵很難靠近,因為此故,荷蘭人與英國人一直對這黃金水道垂涎三尺,卻始終不能得手。
不過這些話涉及到將軍們的尊嚴,也不是高傑的份內之事,他只略一點頭,便嚮往行去。李侔心中一動,奔行到外,將高傑請至一旁,向他低聲問道:「高大人,末將有一言相詢,尚請大人為侔解惑。」
「請將軍講來。」
「這城中的商人,皆是漢人。漢軍強盛,他們亦是見的真切。起事之後,我軍必定迅即平定,不致使他們財貨受損。得手之後,漢人成為此地的主宰,對他們大有利焉。甚至有立功甚偉者,國家不惜以名器之賞。未知這些人為何不肯相助,其中有甚原故?」
高傑微微一笑,先是不答,卻向他問道:「將軍,此事是陛下交辦的麼?」
李侔詫道:「陛下將南洋攻伐一事交與我辦,除了與大人連絡一事陛下略有交代,餘事皆令我自決。」
「果然……」高傑以略帶嘲諷的語氣答道:「我說陛下也不會如此想當然的行事。李將軍,你有所不知。當年在台灣時,陛下剿滅宗族,敉平鄭氏叛亂時,便對這些巨富大宗深切痛恨。南洋吳氏之富強,除了一些個國王外無有能比者,又有權勢,又有金錢土地,他還希圖什麼?嘿,難道陛下冊立他為王不成?」
「那麼,除了行大人之策,使得當地漢人大受損失外,沒有別的辦法了?」
「正是如此。除此,別無他法。李將軍,將欲取之,必先予之。我們沒有什麼給他們的,只好以毀滅的手段來行事了。」
「可是這樣,會使陛下的仁德之名受到損失。」
「陛下什麼時候仁德了?真的仁德,可以得天下麼?」
說到這裡,高傑拍拍李侔的肩,向著嚇呆了的李侔大笑道:「我只之所以那麼害怕,還是因為瞭解陛下的原故啊。」
李侔不太情願的點了點頭,目送著高傑走入暗影之中,在影影綽綽的燈火指引下,上了小船離去。
次日,漢興二年七月二十,漢使親赴荷人總督府答謝對方的盛情款待。雙方互致謝意,歡宴一番,到了下午,漢朝船隊全數開走,到了傍晚時分,已是走的一艘不剩。
在碼頭上的荷人與土人自然是滿心歡喜,看著那些面色稍有失落之色的一眾漢人,覺得舒心暢意。吳克淳等人與他們敷衍片刻,耐不住土人們的敵意,只得一個個先告辭而去。待他們高車駟馬各自回府,都自覺了了一樁大事,總算是平安過了此劫。
「父親,漢朝使團已經走了,咱們這裡,總算又可是風平浪靜!大家都說,這真是僥倖。要是漢朝一意以武力來攻,只怕這裡兵火連結,這世外桃源的好日,說說就沒啦。」
見父親並不為所動,只是咪著眼呆坐不語。吳克淳知道老父時日不多,身體是一日差過一日,忙將他由窗前扶回榻上,垂著他腿笑道:「您老人家的吩咐,兒可都是照著做的。和他們虛應付著,說什麼都好。不過想咱們動手起事,那是萬萬不成。我看那小李將軍一臉鐵青,嘿,還真是有趣的緊。」
他興致甚高,說個不停,卻看不到父親眼中的憂慮之色。半響之後,吳青源訪猛咳幾聲,向他道:「阿大,你見過張偉,你說說,他肯放過爪哇島這塊肥肉,只取了馬六甲城就走麼?」
「我看多半不會。不過,憑使團的實力,想硬幹也難。荷蘭人不多,不過他們能召集起十萬人的土人部隊。使團得不到咱們的幫助,定然不會動手。到是日後,若是大軍來攻,咱們吳家第一個上前相助,總之還是脫不了咱家的富貴榮華。」
「這話說的就對了。阿大,你做一家之主幾年,也算歷練出來了。總之一句話,多和鄉黨宗族交結,家兵也要多加訓練。這幾年不比以前,很可能會起戰端。咱們是南洋第一大族,穩穩的頭把交椅,只要咱們不亂,憑他是荷蘭人還是皇帝,都拿咱們沒法。」
他說了這麼幾句,已覺得氣短神虛,知道自已不能勞神。因揮手將吳克淳攆將出去,心中卻只覺得很難定心。自當年見過張偉之後,眼看耳聽的都是他如何英武,渾一天下。待此時觸角伸到南洋來,顯然是不會善罷甘休。至於打下南洋後,張偉如何處置在此地盤根錯節,勢力強大到影響政權穩定的大宗族,卻是難說的很了。
「唉,要是當年這個張偉娶了芩兒,我吳家尚有何憂!可惜芩兒染了傷寒,早已離世,如若不然……他總歸要留三分情面!」
吳青源身為吳氏宗族之長,身繫維護整個吳家在南洋利益,甚至是在內地發展的重任。他卻是不知,使得張偉不娶吳芩,使得吳家有可能破敗的,就是因其太注重家族,使得這個家族在南洋如日中天,勢力太大足以危脅皇權的原故。與張偉分封的貴族不同,宗族以血親聯繫,家人遍佈各處,聲勢相連,不顧國法,只顧血緣關係。在中國舊的政治格局下,因為地方太大,人口太多,政府對農村很難進行有效的治理,族權便成為彌補地方政權不足的一個補充。修橋鋪路、整治賊盜、化解恩怨,這些原本都是政府的職能,卻落在宗族手中。而與以往不同的是,張偉要建立的是一個高效和行政能力強大的政府,自然不會容忍任何一個有可能與政府對抗的勢力存在。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這個春秋戰國時法家的定論,到了明末時,成了儒家以教條干涉法制和進步,而俠的地位被宗族取代,宗族以血親犯禁。兩者是相同的保守和愚昧,互做補充,到也相得益鄣。儒家的親親和仁孝,給了宗族勢力存在以思想上的支持,而宗族的愚頑與保守,恰恰也成了儒家學說扎根的土壤。
在國內宗族因戰爭、遷徙、政府打壓等各種手段被削弱之時,海外的大家族勢力卻因無有人對付和戰爭的破壞而發展迅速,已經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
高傑沒有告訴李侔的是,他自來南洋後,已將此地情形一一報給張偉知道。除了沒有將說與李侔等人的打算報回之外,此地的一切情形張偉已全數知道。正是因為如此,他沒有處置高傑,亦沒有交待具體的措施給李侔。只有如此,能讓高傑告訴李侔如何做,令他心悅臣服,亦可令李侔牽制高傑,使其賣力。高傑所謂的知陛下甚深,便是因其所故。
自告別李侔等人,回到城內之後。高傑便立時動員起自已近一年來在南洋佈置的種種情報和關係網絡。除了預備發動一些漢人的赤貧流氓之外,再有便是他收買的土人。以他的打算,荷人也好,土人和漢人高層也罷,對這些處於社會下層的貧民甚少注意。這些人中漢人多半是無有宗族照顧,流落至此,是以一貧如洗;而土人則是小部落,或者乾脆就是賤民,這些人被關注的少,卻很容易收買,行事起來,容易指揮。以他的打算,便是以漢人襲擊土人中的高官和富商,縱火行兇,無所不為,同時又以土人大舉襲擊漢人居集之處,燒殺搶掠。兩邊在半夜時行事,混亂中荷人不及彈壓,而漢人與土人兩邊積怨甚深,如此大規模的鬧將起來,如同火星燎原,再也難以收拾。
除此之外,他又在此用金銀收買了眾多土人高官,只要事變一起,這些人必定不顧荷人彈壓,出兵攻打漢人。如此一來,兩邊戰火一起,回師的李侔便可以藉著平亂和荷人無力控制局勢之名,殺上島來。其實以此時漢軍的實力,完全可以不理會荷人如何,直接以大炮轟擊沿岸炮台,步兵衝殺上島。藉著火炮和征戰多年漢軍的素養,那些荷人和烏和之眾的土人如何能是對手。高傑心中明白,張偉不過是要藉著此事,對當地的巨商豪門,實行毀滅式的打擊罷了。
他在巴達維亞緊迫行事,唯一擔心之事,便是李侔等人是否能如期攻下馬六甲城。若是久攻不下,只怕還要退回此地休整,到時候敗之餘,士氣低落,又是仰人鼻息,威望大跌,就是高傑行動起來,漢軍能有多大的助力,亦是難說的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