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和談(二)
江文瑨固然沒有點明話中含意,幕府諸人卻是心知肚明,不外乎是說長崎敗後,島國政局不穩,不但是天皇公卿不滿幕府,便是那一向刺頭的諸藩大名,亦有不少蠢蠢欲動的。長崎一戰幕府損失慘重,精銳武士死傷了不少,若果真有幾家大名以尊王名義起兵,只怕也不易彈壓。好不容易的一統局面,行將崩潰。
他們很怕分裂,卻不知道張偉也很怕島國再度進入到戰國狀態,戰爭是科技和政治發展的最好催化劑,若是島國拼了老命再內戰幾十年,只怕有什麼先進的武器和科技政治理念都可以順利進入島國,島國人學習和改革的勁頭張偉心知肚明,絕不會讓這種情況發生在他的眼皮底下,是故,他比幕府本身還要迫切的希望幕府繼續存在,壓制諸藩,維持表面上的和平,這樣才能把全島國湧動的暗流借幕府之手壓制下去。
德川秀忠心裡當真是五內欲焚,他從父親手中接下了這麼大的基業,誰料沒有多少年便遇到了這麼大的挫折,原本就不高的威望更是直線下降,現下眼前敵方使者貌不驚人,且又是一小小參軍,原本就覺得受到對方侮辱的他更覺憤怒。只是諸大老都被辯的啞口無言,他現下被逼退位,卻又有何話說?
諸人都是啞口不言,閣內頓時是死一般的寂靜,直過了半響,德川秀忠無奈開口道:「尊使,請把貴方的條件開出來吧!」
江文瑨向他躬身一禮,默默將準備好的和談草約從懷中掏將出來,遞與閣內的侍者,那侍者自去轉呈給德川秀忠。
秀忠接過草案,因當時有身份的島國貴族皆學習漢字,這草約他到不必翻譯,自已直接拿過來便看。只看了片刻不到,立時兩眼噴火,對方條件之苛遠出他想像之外,在幕府會議猜測時,料想對方必將趁大勝之威,要求獨家貿易,甚至開放港口之類,誰料對方不但要求了這些,還老實不客氣的提出割地賠款,強忍住怒氣,雙手顫抖著將草約遞於本多忠政。那本多忠政到沒有他這般憤怒,淡淡掃了幾眼,便又將草約遞於旁人,閣中十數人看完,只是無人說話,諸人誰也不是傻子,這樣的條約明顯是對方獅子大開口,如何還價,自然是該當秀忠先開口。
秀忠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知各人等著看他表態,臉面上一陣陣的發燙,又見江文瑨仍是若無其事端坐對面,一時按捺不住,縱身而起,將身後刀架上的菊一文字拿起,抽出刀來疾衝過去,將刀架在江文瑨脖子上怒道:「貴使挾長崎之勝餘威,上門欺我,難道不知道武士一怒,血流五步嗎?」
江文瑨將眼一把,微微一笑,用嘲諷的語氣答道:「怪不得大御所統兵十幾萬,數倍我師,仍是慘敗收場。統兵大將自詡為武士,揮舞佩刀威脅敵人使者,這麼有**份的事我家的指揮使大人是決計做不出來的。大御所,你可知將軍一怒,血流千里麼?」
「你!!!」
一縷鮮血從江文瑨的脖子上緩緩流將下來,德川秀忠一時激怒,手上多使了一些勁道,刀刃切入肉中,雖是他及時收手,亦在江文瑨脖子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刀痕,見他如此,江文瑨反道不再出聲,只是將雙眼閉起,身體坐直,一副閉目待死的模樣。
德川秀忠長歎一聲,將刀收起,正容道:「江使者膽色辯才俱是驚人,令人折服。也罷,這條約雖是過份,到也不是不能商量……」
江文瑨睜開雙目,笑道:「我家大人在我臨行前向我交待,條約一字不可易。」
德川秀忠聞言差點吐出血來,他肯就這一過份這極的條約來商討,原本就是極大的讓步,誰料人家的主將早就有言在先,條約一字不可易,兩相對比,他當真是丟臉之極。因見諸家臣大老霍然而起,顯是也對張偉的這一交待甚為不滿,只是卻無人上前說話,一時間心灰意冷,將佩刀扔在地上,吩咐道:「你們與使者商談,若使者仍不肯改易一字,便將使者好生送出城外,派人送回九州。」
說罷向外間蹣跚而去,臨出門之際突然轉頭向江文瑨問道:「使者,你當真只是一小小參軍麼?」
「正是,有勞大御所動問,文瑨確實只是指揮使大人身邊參軍,參贊軍務是也。」
微微一點頭,秀忠向他慘笑道:「參軍都是如許的人才,怪道那張偉幾年之間勢力強大到這個地步,我曾經聽說過他幾次,一直只道是一個尋常海盜罷了,早知今日……」
話沒說完,突然臉色一變,嘴角溢出一股鮮血來,用衣袖拭去,逕自去了。
見他如此,江文瑨心中暗歎:「此人命不久矣。長崎一戰敗的太慘,又因得罪天皇被公卿羞辱,加之被逼退位的鬱悶,今日又被刺激到吐血,來日再被逼簽定和約,這些事累積在一起,想不死亦難。」
德川秀忠走後,諸幕府大老一齊上前,欲以言辭與江文瑨一較高下,誰料不管他們如何解說,如何恐嚇,如何利誘,如何威逼,江文瑨一概微笑答曰:「大人有言,條約一字不可易!」
他書獃子脾氣,來做此事當真是恰當之極,不慍不火,不卑不亢,一直僵待了半日,幕府諸大老無法,只得命人將他送出,稟報德川秀忠和談破裂。
秀忠到是欣喜過望,和談原本不是他本意,依他本意自是要齊集兵馬,與張偉再戰,現下和談破裂,秀忠雖是適才吐血而出,神情萎頓,一聽使者被諸大老送回,立時便縱身而起,重回議事室,向諸大老要求頒布徵兵動員令,在全島國動員大軍,最少要動員五十萬步兵,三萬騎兵,不信以這麼強大的實力,打不敗張偉那區區的三萬多人。
他雖是慷慨激昂,向諸人陳說厲害,諸大老卻是無人理會,他說的漂亮好聽,什麼五十萬大兵,數萬騎兵,必能將敵人攆下海去。豈不知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數十萬農民徵集起來是多大的動靜?諸藩原本就不穩,這般大動靜的徵調,必將引發大規模的動盪不滿。再加上農夫從軍未經訓練,只怕對方幾炮一轟便各自星散而逃,連帶原本可以一戰的職業武士亦同時被沖跨,諸家老大臣已然明白,以對方火器之犀利,並不是僅憑人多便可以戰勝的。敵方肯談判是因為人力不夠,若是三萬多大軍翻上一番,只怕人家憑著軍隊自已至江戶來取銀,又何必派遣人來談判呢。
秀忠因見已方大老如此卑躬屈膝,怯懦懼戰,又是一口鮮血噴出,當下由侍者扶著而出,自此之後再不理事,一任事物由家臣大老會議決定。
諸人卻是不理秀忠,眾人合議仍是要和談,派遣了使者前往長崎,請求張偉再派使者,重新擬定條約。張偉又有意透露何斌已至島國,幕府諸人已探知何斌為人,當下喜不自勝,極力要求何斌親來江戶談判。
半月之後,張偉終於應日使之請,重派使者,此番卻換上了能言善辯機詐陰謀的何斌前往。幕府聽聞是與張偉一同開基創業的何斌前來,自然也是喜不自勝,知道此番對方有心令和議成功,於是自德川家光以下,幕府眾人皆自將軍府邸之前而迎接,那何斌早年曾隨同鄭芝龍前來島國,拜見過德川家康,與現在幕府的不少大老皆有一面之緣,當下各人把臂言歡,語笑歡然,不但不似敵國會議,反到像是故契重逢。
諸人將何斌接入閣內,又是一番寒暄過後,便開始切入正題。那本多忠政先開口道:「何先生,我們幕府各人,都是敬你是家康將軍會晤過的人。又與幕府的朋友鄭芝龍將軍相交甚厚,咱們不必客套,我先將幕府的態度告之閣下,那個草約,幕府絕對不會同意的。」
「那又何苦把我請來!這個,草約一字不易,這是張志華定下的底線,諸位,你們的選擇只在於簽,或是不簽。」
說罷傲然抬頭,目光巡視神情難看之極的幕府諸人,他此番做態之前便與張偉商量好,一定要趁幕府諸人心盼和議而成,以為他何斌是來討價還價,先期給這種心理狠狠一擊,然後再趁機就地還錢。
本多忠政卻是此時閣內身份最高之人,無奈之下只得先張口道:「閣下,難道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嗎?」
說罷自已都覺得甚是羞辱,只是勢不如人,不得不恬顏相問。
何斌冷笑道:「諸位,可是覺得我方兵少,不能橫掃整個島國?明告訴各位,我家大人已然派人回去調兵,六千火槍兵加上一萬土蠻騎射手,再募集三萬健丁搬運糧草彈藥,沿海軍艦不停轟擊,掃清諸藩,諸位捨不得的銀子,咱們自已取了當軍費——各位,只怕到時候想割地求和亦不可得也。」
他雖是虛言恐嚇,到也不是盡數誇張,張偉現在居九州而不攻,除了威脅中國之外,再無動靜,幕府諸人皆以為是敵方兵力不足,無力保障後勤所致。若果真如何斌所說,對方此時沒有動靜,卻是為了積聚力量,為下一步大的舉措而做準備,那當真是危險之極。幕府固然可以全民動員,又怎能與六萬裝備精良,戰力強悍的職業軍人相抗?
各人皆是面如死灰,良久之後,本多忠政方勉強笑道:「如此咄咄逼人,又豈是中華上國的風範!」
「正是,島國自漢朝時便曾受漢家皇帝封賜,唐宋兩朝亦是來往不絕,怎麼到了明季,中國待島國如此殘苛。」
「算了,咱們拚死一戰,未必一定會輸?」
因見何斌不露聲色,本多忠政只得又回頭打圓場道:「何先生宅心仁厚,有仁人君子之風,必定會為幕府想想辦法,大家體體面面簽了和約,過了這關。何先生,你以為如何?」
他這般卑躬屈膝,軟語相求,何斌便也笑道:「我與老將軍曾有一面之雅。又怎忍相逼過甚,何況中華上國一向以仁德服人,只要諸位拿出誠意來。張偉將軍那裡,由我何斌擔待就是。」
他讓人家「拿出誠意」來,這些百練成精的家老們又如何不知道他話中之意,各人急忙將幕府準備的條件捧將出來,送與何斌觀閱。
何斌一看,肚裡大笑,面情上卻仍是神色凝重,只見那條約上寫著:「島國國賠付張將軍戰爭損失,賠付白銀兩百五十萬,糧一百萬石。給予張將軍獨家貿易權,長崎為不設防區,島國與張將軍從此友好,不相征伐,如有違約,則天罰之。」
當時島國所儲藏的白銀數量約為世界的三分之一,是以肯一下子拿出一百五十萬兩的賠償,當時又大力發展農業,一百萬石的糧食對他們也不過是九牛一毛。何斌見了甚是滿意,有些賠償,已足夠此番興軍的軍費,還有一半的盈餘。只是想到張偉此番不依不饒的模樣,心知這還是對方的初步方案,便將臉一板,怒道:「貴方全無誠意!所賠付的白銀及糧食數字與我方要求的相差甚遠,如此,何必和談?我方掃平幾個大名的城池,只怕就遠遠超過這個數字了!」
起身拂袖,便要離去,至門口又冷笑道:「各位,割讓長崎不容商量!」
他這般做態,閣內諸人均是慌神,此番忤逆德川秀忠之意,眾人一力主和,現下又怎能這樣就放何斌走了?當下忙不迭衝到門口,好說歹說又將何斌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