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遼東(九)
這大殿乃是皇太極近年來重修翻建,比之原來的汗宮正殿大了許多,大殿已開始使用黃瓦覆頂,金磚鋪地,比之努兒哈赤時期多了些許帝王氣象。只是女真人蓋房子不如漢人講究中軸對稱,坐南向北,這崇政殿與許多附屬建築排成一排,大小高矮很是不同,比趕快明朝的北京宮殿群,那可是差勁的多了。
待張偉進入殿門,方知這殿內正在議事,此時的後金國自然沒有後來大清的那般規則,到也沒有人讓張偉跪下,一個章京模樣的人見張偉入內,低聲用漢語令他暫候,便再無人管他。
張偉因機會難得,也顧不得人家忌諱,便先將眼去看那殿正中端坐的皇太極。比之明皇高高在上坐法不同,那皇太極貴為女真大汗,也只是箕坐於殿正中的一張尋常木椅上,他個頭極高,張偉見他坐在椅中盤著雙腿,估算一下,約摸是一米八以上,身材壯實之極,只是已比普通人胖了不少,圓臉,臉色紅潤,此時正瞇著眼大聲用女真話說些什麼,張偉雖聽不懂,卻聽那皇太級語氣凌厲,想來說的不是什麼好話。他此時不到四十,正是勇力智慧經驗皆處於最佳的年紀,瀋陽故宮曾展示過皇太極穿過的盔甲,需三四個壯漢才能搬運的動,又有一個高的長弓,據稱現代人沒有人能拉的動。張偉原本不信,以為是滿人故意造將出來神化祖先所故,現下親眼得見其人,比照一下那盔甲的大小,卻發現正合這皇太極的身材,心中暗歎,這些從小便射獵打仗的女真人,已比同時代的漢人勇悍的多。
待他打量完皇太極,顧目四盼,只見皇太極下首端坐著幾名女真貴戚,想來是他的兄弟輩的貝勒,皇太極近年來威望日高,實力大漲,設立蒙、漢八旗的雛形後,除了手握兩黃旗外,又有蒙漢兩旗的實力握在手中,加上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屢次錯,被他抓過幾次小辮子,三人無奈,只得「自願」放棄與皇太極並排而坐,共聽國事的特權。是以張偉雖用眼神掃來掃去,卻是怎地也辨認不出誰是代善,誰又是多爾袞。女真人此時的服飾規制又是混亂的很,皇太極只是身著青布箭衣,頭戴大紅紗帽,身上莫說是繡龍,就連一絲花邊也無從得見。他身旁的人卻是穿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衣飾有刺龍風圖案,亦有繡花鳥魚蟲,而且沒有補子,只是仿了明朝官員的常服而制,女真衣服又是束腰窄袖,配以原本是寬袍大袖上的飾物,看起來當真是滑稽好笑的緊。待張偉眼睛掃到幾位女真官員身著明式漢人長袍,頭著明官紗帽時,頓時眼前一亮,心道:「果然如此!」
皇太極此時尚沒有管理這些生活未節,女真貴族和官員心慕漢人文化,學漢語,聽戲看曲,身著漢人冠服的比比皆是。直到數年之後,皇太極於殿上宴家族子弟,見不少貝勒貝子身不帶刀,手不肯撕肉,又不願意吃那不加鹽的女真白肉,這才當場發了脾氣,嚴令諸王、貝勒管教子弟,務要以騎射為根本,禁穿漢服、禁止抽煙喝酒,禁貴戚家中養育戲班,一直扭轉了數年,其間又有滿人啟心郎提議改整個八旗的服飾,蓄髮束冠,著漢人衣袍,被皇太極嚴加駁斥,重申不准更改「國本」,亦就是窄衣騎射,多爾袞入關後,又有多人做此提議,開始尚能駁回了事,後來一有人倡言改衣冠,便是死罪。
此時女真部落剛從那白山黑水來到這花花世界,這瀋陽遼陽之地雖沒有後來的北京那麼繁華,卻也足以令原本一大家子住在七間木房裡的愛新覺羅家族**墮落了。自天啟六年寧遠戰敗後,除了偶爾打打蒙古人和黑龍江的土著部落,八旗大軍出動的甚少。雖說騎射功夫仍然在,只是那奮發進取的精神,在不需射獵為生的八旗貴族身上,已是沒有多少了。而現在張偉一心想做的,便是在這下滑的道路上,幫著這些貝勒大臣們多使一把勁而已……
那皇太極自張偉進來後又足足講了小半個時辰,待他終於閉口,張偉鬆了口氣,正要上前晉見,卻見有一後金官員快步走到大殿前,宣喻道:「戶部承政德格類奉大汗的命令,訓斥申訴徭役負擔沉重的八名戶部備御。大汗說:你們身為投降的漢官,我並未薄待過你們,你們不需要如同八旗那樣,每牛錄抽丁披甲,又需要出鐵匠、牧馬人、銀匠、守台人、固山下差役,你們每個漢官我都恩賞上千的家丁,少的也有幾十家丁,和太祖年間相比,你們這些漢官受我的恩惠還少嗎?古人云,以家之財養賢則取國而國可得,以國之財養賢而取天下則天下可得。你們漢官沒有功勞,卻一心汲汲於私產,現在不過是叫你們出錢幫著養育投降過來的漢民,你們就報怨徭役沉重,那八旗一直是累世效力舊人,打了多少的仗,享受的有你們多嗎?若伊等仍不滿足,我一定要治相關人的罪……」
那德格類長篇大論,講適才皇太極用滿語說的話又大聲重複了一次,大殿門外早就跪了一地的漢人降官,待德格類將皇太極的話說完,那些漢官便在殿門階下碰頭齊聲道:「我們貪得無厭,犯了死罪,請大汗把我們重重治罪。」
「叫他們起來,回去辦事。不過如果還有這樣的事,我一定要重重的責罰。」
待皇太極吩咐下去,那群漢官們便灰頭土臉的離去不提。皇太極坐在椅中,臉色甚是不愉,這些漢人降官在努兒哈赤未死時,並沒有受到重視,有些漢官被女真官員如同奴僕一樣使用,又不得田產家人,甚至有漢官以典賣衣服家俱為生。到皇太極為汗後,這些年來慢慢拔擢漢將漢兵,使的漢人文官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不但品秩上去了,便是家財比照女真貴族亦差不到哪去。誰料這些齷齪漢官得隴望蜀,不但不肯用心打仗,如同女真人那樣搶掠財富,反而一直將主意打在女真人貴族身上,權勢高的漢人擠壓女真人利益已不是新鮮的事,今日便是八個戶部承政漢官申訴,抗議皇太極讓他們出資幫助新投降的漢人安家。皇太極心裡怒極,只是他一向重視和睦漢人,利用漢人的力量圖謀關外,如若不然,像這些品格極劣能力亦是低下的原遼東明朝官員,又能有幾個配在這後金國享受榮華富貴?
當下臉色甚是難看,轉頭問了身邊的侍衛幾句,想來是想離開大殿回宮,待那索倫低頭說了幾句,皇太極便立時將怒容一收,用漢話大聲道:「袁督師的使者何在?」
「小將張偉,奉督師大人的令,前來覆大汗的書信。」
皇太極此時才見身著明軍甲冑的張偉,忙站起身來向張偉站立處行去,待行的近一些,便張開雙臂向張偉抱去。張偉見他如同大猩猩一般過來,心裡初始一懵,不知道他為何走近,後來方才想起原來是皇太極要和他行女真人的抱見禮。忙也將雙臂一張,向皇太極迎去,那皇太極原是比張偉高出一頭,體重亦重上一倍,那女真人又不愛洗澡,此時他雙臂一握,將張偉整個摟在懷中,兩人互抱又轉上三圈,這一隆重的女真抱見禮方算完成。
那皇太極見張偉仍是一臉迷糊,笑道:「貴使以前沒有來過,想來是沒有行過咱們的抱見禮。」
他身邊立時有一女真人接口道:「我就說不必行這個禮,他們漢人又不知道這禮節的鄭重,大汗,你也太高抬袁蠻子的使者了。」
「豪格,你住口。議和不管成不成,厚待遠方來的客人是咱們女真的傳統,你忘了麼?」
說罷又怒道:「你不說話我到是忘了,我昨晚聽人說起,你的擺牙喇兵搶了你包衣射中的鹿和野豬,送了給你,你到是不客氣,直接就收下了,有這回事嗎?」
「大汗,那包衣奴才全家上下所有都是我的,射中的獵物自然也是我的。」
「你真丟盡了我的臉!咱們女真人不准在射獵時奪取別人的獵物,不准把別人的獵物說成是自已的,也不准把自已的獵物讓給別人,射獵就是射獵!你實在是讓我失望!」
「是,大汗,我這就令人把鹿和野豬送回去。」
皇太極一臉厭憎之色,他對這個長子素來不喜,豪格此人雖然勇力過人,只可惜有勇無謀,又貪財好色,若非如此,皇太極必然想辦法加強他的權力,為他接位製造條件,可是此人每隔幾天便惹他父親生一場悶氣,雖然他自已對大汗的寶座心嚮往之,只是所有的八旗旗主都不看好他,他也當真是氣悶的緊。
「使者,你來了半天我並不知道,慢待了你。現在咱們就出門,這殿內是議事的所在,氣氛沉悶,咱們就去風凰樓,我設宴款待你,你再把你們督師的話說給我聽。」
「是,謝謝大汗的美意!」
「使者還帶有下屬吧?請他們一起,咱們女真人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大家一起吃肉喝酒,熱鬧喜慶。」
說罷攜了張偉的手步出崇政殿門,這大殿西側便是皇太極新建的鳳凰樓,女真人喜歡樓居,瀋陽宮殿除了有限的幾個大殿外,大半是兩三層的樓閣。皇太極命範文程跟隨同去,因崇政殿離鳳凰樓頗近,便也不待侍衛來到,拉著張偉便向鳳凰樓而去。他到不是對張偉放心,實在是他勇力過人,尋常的女真將軍都不是他的一合之敵,更別提張偉這個普通漢人。
這鳳凰樓是皇太極最喜歡的兩層樓閣,與大殿頂覆黃瓦不同,這鳳凰樓是仿明朝南方樓閣建築模樣建造,青瓦飛簷,秀麗小巧,但凡有什麼貴客使臣之類的來到,總是在此樓設宴招待。
各人在二樓團團圍坐,待酒菜上來,卻是烤的整只的羊、鹿、野豬之類,烤的焦黃,整個房間皆散發出肉香,皇太極向張偉笑道:「使者,以前這麼吃過野味麼?你們漢人請究食要精,肉要割正,咱們女真人沒有這麼許多講究,直接烤了便吃,貴使若是不習慣,我便派人重新整治。」
「謝大汗關照,小將也覺得這樣吃法既豪氣,又方便,吃起來一定美味的緊。」
皇太極見他雖不似之前來的使者那般面露難色,終是難以相信,便淡然一笑,道:「莫要口是心非才好,不需勉強的。」
說完從腰間拔出一把小刀,先向眼前的野豬肉上割了一刀,卻正是最肥美的裡脊肉,遞給張偉,道:「張將軍請用,客人吃第一塊肉,這是咱們女真人的規矩,不要客氣。」
張偉聽他如此說,便不再推辭,將手一伸接了過來,放在口中一嚼,心中頓時一陣痛罵,原來女真人吃肉從不加鹽,無論是湯煮的白肉,還是烤肉,皆是扒了皮直接烤煮,熟了便吃,這肉的味道便可想而知。
當下張偉含著口中的肉,心裡只覺得膩味難嚥,卻又不想在這一代雄主面前丟臉,只得勉強嚼上一嚼,將脖子一伸,便將肉吃下肚去。這一塊肉足有一斤多重,張偉心道反正咬了一口,又吃不死人,便又大口大口咬將下去,一會功夫便將這一塊肉全部吞下。
皇太極拍手大笑道:「很好!以前的明使雖然也是一定會吃,卻沒有你這般痛快。」
斜眼睨道:「吃個肉難道會吃死人麼?張將軍這般的好漢,我很敬重,來,咱們繼續吃。」
張偉雖是心中叫苦,卻也只得接過遞來的小刀,自已割肉而食,好在那皇太極雖不飲酒,卻令人送上酒來請張偉等人,若非是以酒送肉,張偉等人當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