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關寧(二)
他雖然聲色俱厲,說話全不客氣,各人卻是越聽越是有理。江文瑨忍不住悚然動容,翻身下馬,向他躬身一禮,抱拳道:「某等知罪了。請大人記下我們的過失,將來我自會去漢軍軍部部自請處分的。」
又道:「請教這位大人的名諱,如何稱呼?現下官居何職?」
細瞧那官兒,只見他唇紅齒白,下頜剛留出一小撮鬍子,看起來甚是年輕。卻聽他笑道:「在下姓陳名貞慧,字定生。現官居巡城御史,不過是個從六品的小官兒,當不起大人的稱呼。」
他適才說的是官話,劈里啪啦連聲說來,毫不遲滯,各人也是聽的清楚。此時輕聲慢語,款款道來,卻又是江南一帶口音甚眾,江文瑨豎著耳朵細聽,方才明白。
因又問道:「陳老爺想必是江南人麼,口音甚重。不知春秋幾何?」
陳貞慧見各人都是下馬,聽他說話,已不復適才的驕態。心中得意,知道那一番話又是起了效果。他自幹了這巡城御史,官員百姓們自然不敢放肆,凡有違制者直接拿捕就是。只是漢軍諸將官們大多是粗人,又以勝者的心態自居,哪個肯把他這個小小巡城御史們放在眼裡?屬下的兵士們又多是漢軍出身,哪肯為他拿捕自已的前任上司?至於明朝降軍,見了漢軍一個個嚇的手軟腳顫,更是不肯上前。他著急之餘,卻細細思量了適才的那一番言辭,只要見了漢軍將官違制,便急顏厲色說將出來,說的多了,自然也甚是熟練。漢軍諸將官中只要稍有心智者,又多半會被他這一番言辭打動,是以竟被他當成了鎮山法寶,一見到衛尉以上者,就這麼拋將出來,到也當真是屢收奇效。
「下官是江南宜興人氏,現年已是二十九歲。」
江文瑨點頭一笑,答道:「定生兄,你心思細膩,才智膽氣都是很好。想必是名門大家的後人?」
陳貞慧此時文名早就聲聞江南,見這幾個將軍絲毫不知道他的名氣,心中正微微沮喪。待聽到江文瑨的問話,卻又不免面露得色,因笑道:「不敢。寒家貧門小戶而已。家父僥倖做過明朝的吏部左侍郎,為官清廉,也只是勉強渡日罷了。」
他的父親陳於庭乃是與高攀龍、**星、黃尊素齊名的東林首魁,清名遠播,聲震天下。江文瑨卻也是聽人說過,不免又恭維幾句。
張瑞原本也讚賞這陳貞慧的膽色為人,此時聽了他又是東林黨人,心中卻是煩悶。因道:「陳老爺,咱們也依命下馬。自會去軍法部自請處分,現下咱們要進去領漢王的賜膳,這便請放行了吧?」
陳貞慧微微一笑,答道:「自然。諸位既然不會再騎馬直入宮禁,我自然該當放行。至於漢軍的內部處分,自然也不干我事。」
轉身一讓,命散手仗衛們散開,讓張瑞等人牽了馬放在午門之後,這才放心讓他們去了。待見張瑞等人走的遠了,立時便對錢武等人大加訓斥。他現下是真接主官,錢武等人被他罵的狗血淋頭,卻也不敢吱聲分辯。到也虧他是世家子弟,文人騷客,罵起人來卻也毫不遜色,精彩紛呈,只可以江文瑨去的遠了,無法得到,不然吃驚之餘,難免又要對這位錢面御史令做一番評判了。
入午門、奉天門、乾清門後,方到了那乾清大殿之外。見幾個聽令過來,自有殿內守護的衛士並雜役們上前,將他們引至偏殿,送上膳食伺候。
這幾個都是農人小子出身,那契力何必還是個蠻族武士,此時見了那些雜役閃一個個川流不息,端著御制膳具舞蹈般送將上來,又有絲竹管弦之聲次第響起。契力何必撿起一隻肥鴨大嚼,湯汗淋漓之餘,卻又忍不住開口讚道:「漢人皇帝真會享福!漢王現在是王爺殿下,已經是這麼享受,將來做了皇帝,還了得!」
張瑞與王煊、江文瑨聽了他話,一個個嘿然不語,都覺糜費太過,唯恐張偉耽圖享樂,喪了大志,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卻聽那隨侍在旁,以備幾人咨問的雜役頭兒開口說道:「幾位將爺,這你們可是冤了漢王了。除了咱們在宮內的雜役和衛士們各有份例,他平日也不過是令小灶熱炒幾個小菜,都是些家常的豬牛雞魚罷了。若有節日,也不過再加一兩道新奇野味,也就罷了。我曾在前明時侍候留鎮南京的內監們,那些大太監們一天的伙食花費,就抵的上漢王一年!北京城內的崇禎皇爺,那更是了不得。龍袍一天一換,一餐就得幾十頭豬牛鹿羊的呢。那光碌寺負責皇室費用,哪一年不得要幾百萬銀子?饒是這樣,還是崇禎爺省著用的哪。」
「那今日御膳又為何如此糜費?」
那役夫一笑,回話道:「漢王上午吩咐時,正是小人應諾供奉。聽漢王言道,各位將軍都是在外吃了辛苦,剛剛回來的人。又沒有家眷在京,諸多不便。別的也就罷了,卻得讓你們先好生喝上一頓,這才不負了各位的心。如此這般,這才制制這膳食。平日裡,哪能如此鋪張!」
各人聽他轉述張偉的話,都立時起身靜聽,待他說完,各人都是感動不已。謝過了張偉恩典之後,才又落座吃飯。只是各人心是感念,吃起來卻是斯文的多,酒也不敢多飲,唯恐一會暈頭漲腦,說不好話。
匆匆飯畢,漱洗完畢,卻聽坤寧宮的宿衛來報。張偉已離了坤寧宮內,往御園去了。那宿衛頭領因見各人已經飯畢,又命人去引了在奉天門外等候的劉國軒等人,待傳見的各人都已聚齊,這才引著眾人向御園而去。
張瑞卻是來過這後宮之內,南京宮室甚小,不比北京皇宮有景山、北海、中南海、御花園等休憩遊玩之所。那明太祖一生甚是勤政,每日批閱奏折還批不過來,哪有什麼閒心遊玩。是以南京宮內並無御花園之類的遊玩場所。待成祖北遷,南京宮室無人翻修,這麼些年下來,雖然有留守的太監內臣看顧,卻有不少宮殿已是破落不堪。張偉因疼惜銀子,卻也只是命人打掃便是,哪肯花錢修繕?此時卻猛然間多出一個御園出來,張瑞心中詫異,忍不住向那宿衛問道:「宮裡什麼時候新建御園來著?漢王怎捨得花這個錢?」
那宿衛正在頭前領路,各人都是亦步亦趨在他身後。他原是漢軍小小果尉,此時竟指使著這麼多領兵大將,心中正是得意。聽得張瑞問話,更是想好生賣弄一番,因笑答道:「張將軍,你離南京多日,這御園一事卻是絲毫不知了。這宮殿是明太祖修建,因以紫金山為後山,以為風水上佳,取為富貴山之故。卻因為選在此地,宮室修的甚是狹窄。後宮多半的宮室,是填了當日的燕雀湖建造。雖是打入木樁,巨石鋪底,又以石灰三合土打夯,到底是地基不穩,時間久了地勢下沉。宮內一有些小雨,竟致排澇不暢,宮內積水甚深。去年漢王便是惱了,但一時錢不湊手,也只索罷了。待前一陣子漢王決意請夫人過來,一咬牙便撥了銀兩,命工匠在後宮內挖湖,修水道,以做排澇之用。這空地是原本的內監房舍拆除,四周甚是寬大,漢王因反正是挖了湖,便命人在四周建造些樓台亭閣,花草樹木,假山魚池之類,以做平日裡與夫人來此遊樂散心之用。」
他一邊廂說著,一邊腳步不停,引領著眾人一直向前。待到了那御園之所,卻果然如他所說,一路上精緻亭台不斷,花草樹木鬱鬱蔥蔥,甚覺清涼。各人在外頭毫無遮擋的宮室大殿被太陽曬的狠了,正熱的頭暈腦漲,待進了御園之內,卻是一陣陣涼風隨著樹木擺動而徐徐吹來,當真是清爽之至。各人都是眉開眼笑,那宿衛也是得意,引著眾人攀上一道里許長的假山,在那山上曲折行來,看著園內風光景致,各人覺得有趣,到也不覺其慢。
待下了山來,卻又是一片竹林橫亙於前,在林內的羊腸小道上迤邐行走。當真是翠竹修篁,心胸大快。待行至竹林深處,已是清涼之極,卻又見一幢宮殿建於竹林之內,四周有水車引水至那亭上,水花四濺,看起來便是涼爽之極。
那宿衛停住腳步,向各人笑道:「漢王便在重華殿內納涼,諸位可自已入內,我便不再引路了。」
眾人也不理會,由劉國軒打頭,一個個依次入內。這重華殿看起來不大,入內卻只覺軒敞寬大,一陣陣涼風伴著水花吹將進來,竟有微微的寒意。各人待眼睛適應殿內的光線,張眼一看,卻見張偉笑咪咪坐在殿內正中,正拿眼看著眾人。當下由劉國軒帶頭,各人高聲報名,準備下跪行禮。
卻聽到張偉吩咐道:「不要行禮了,整日價跪來跪去的,也忒煩人。」
見各人還在猶疑,張偉斥道:「還不都去了外袍,坐下來納涼。讓我下去給你們讓座不成?」
這些個漢軍將軍要麼駐防各地,要麼遠征日本,自離台後,與張偉相見的日子甚少。此時見他語笑歡然,只覺得親切之極,各人都將那謹慎事上的心思收起,一個個嘻嘻哈哈,去了外袍,坐到殿內備好的座位之上。
江文瑨與張瑞等人不同,他們不過是幾個月不曾見張偉的面。江文瑨卻是自從當日伐日取長崎後,便留在日本不曾回來。眼前諸人除了張瑞之後,已都是多年不見。是以在略掃了張偉幾眼後,又四處打量,向著何斌、施琅、張載文等人微笑示意。
張偉卻也是先注目他,見他四顧張望,點頭微笑。便也先向他笑道:「長峰,現下看你,呆氣少了許多。眸子中靈氣四溢,竟是大大的不同了。」
見江文瑨站將起來,垂手聽他說話。張偉不悅道:「諾諾,你這靈氣休要用在這上面。咱們之間說話,何曾需要如此的禮數了?這又不是在節堂或是將台上點將宣令,不要這麼拘謹!」
江文瑨依命坐下,向他笑道:「漢王,不是我拘謹,實在是今時不同往日,您的身份地位與當日遠遠不同。難道就是稱帝之後,咱們還是如此的不知禮數不成?」
張偉原見殿內有史官在場,不免要正襟危坐,如臨大賓。此時卻是煩了,因架起二郎腿,在身上衣袍上略撣幾下,方答道:「禮數麼,都是儒生弄出來的!搞什麼君權神授啦,天人感應啦。還不都是為了提高帝王尊嚴,防著百姓造反?龍袍越造越花哨,宮室越造越寬大,儀衛越來越威嚴。不過,自有帝王以來,這造反弒君的事,還少了不成?咱們現下不必逆眾人的意,禮儀制度依著前朝制度。你們也好生敷衍著,別讓人揪了小辮子。待到了將來,再改!」
又向江文瑨等人略問了一下日本情形,沉吟片刻,便開口說道:「卓豫川的措施很好!我這邊正想著大興土木,你們就先想著給我送便宜勞工來,這很好。至於廢天皇,禁武士持兵一事,需緩行!現下剛穩著日本的大局,諸多舉措剛剛施行,待徹底消除了日本的抵抗,然後扶持了農人町人的下層勢力,再來做這些事,牴觸的力量會小很多,想造反的人也會先想想後果!就這麼著,一會命參軍部將我的話擬好,派人送到日本去!」
他這一番思慮卻又比當日江文瑨與卓豫川的更加高明一些,江文瑨心中歎服,正欲說上幾句頌聖的套話。卻聽張偉向殿內的所有漢軍將軍沉聲言道:「召你們來,是因為遼東的事,近來有了突變。」
張偉咬牙笑道:「這事情,說起來卻是怨我。是我小瞧了皇太極這個蠻子,想不到他三國演義看了幾次,居然學會了假死這麼一出。死諸葛嚇走活司馬,他是裝死騙過了我,又騙了關寧鎮將,還騙了崇禎皇帝等文武大臣!」
他霍然起身,盯著諸將道:「現今的情形,難阻八旗入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