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爪哇(四)
張偉看他一眼,見他雖是滿臉堆笑,卻是心不在焉,因問道:「通事是本地人吧?」
「小人正是。此次被總督大人挑來伺候大人,當真是小人三生有幸。」
點頭一笑,向那通事道:「此時跟著我亂走,如同芒刺在背吧?荷蘭人定然吩咐過,不准你帶我與當地漢人多加接觸,是以你有些緊張,對麼?」
見那通事不答,張偉又道:「你且放寬心!荷蘭人都拿我無法,阻擋不得。你一個小小通事,難道要你抵罪麼?我正是要去吳老先生府中拜會,你頭前領路,有甚處罰我自會幫你說情。你若仍是害怕,待我離開此地,可帶了你同行。」
因見那通事仍是一副為難表情,顯是仍不肯帶著張偉前去。張偉因將嘴一努,那王柱子將刀半抽,怒喝道:「荷蘭人殺的你,難道我家大人殺不得你?你便是帶路,也未必丟了性命。你若仍是推三阻四的,我立時一刀砍了你腦袋!」
見那通事仍是為難模樣,渾不將他的危脅放在眼裡,王柱子大怒,將腰刀抽出,架在那通事的脖子上,勒出一道細細的血痕,喝罵道:「老子最是瞧不起你這些狗奴!侍奉洋人如同祖宗一般,再敢拖延,管教你人頭落地。」
「成了,快把刀放下,通事若仍是不肯帶路,咱們就多找幾個本地人來問路就是,這麼多嘴巴,還怕問不出路來不成?」
那通事跟隨荷人多年,最是忠心不二。早就忘記自已身屬漢人,以他在總督面前的身份地位,尋常的白人都是不如。卻哪裡將王柱子的危脅放在心上,因知他必然不會動手,是以雖然鋼刀架在脖子上仍是夷然不懼,只是兀自冷笑不已。此時聽得張偉要大張旗鼓拉人問路,將動靜鬧將起來。他自忖雖是得寵,卻是不能和吳家那樣的世家大族相比,當下後背上微微沁出汗來,原本鎮定的臉孔立時變的焦急起來。
張偉看在眼裡,肚裡暗笑,又向王柱子吩咐道:「你快去,多帶人手,逢人便問,多打聽幾次,總該能問的到路。」
那通事聽在耳裡,立時向張偉道:「張將軍不必如此,小人立時帶大人過去便是了。」
張偉如此鬧騰,他已然有了解釋借口,只要能夠交差,自然還會讓張偉放縱手下去胡鬧。
當下由他在前,張偉領著一眾屬下跟隨在後,一群人浩浩蕩蕩,向城西的吳府而去。王煊與張偉並肩而騎,因見左右皆是親信,向張偉道:「大人,你此次未免太過冒失。若是適才那些荷人當場翻臉,只怕我們現下正在逃亡路上。荷人防備嚴密,縱然是漢軍拚命而戰,能不能逃出海去,只怕還在兩可之間。屬下不懂,大人既然來了,又何必如此刺激荷人,逼的他們和咱們為難麼?」
張偉搖頭一笑,向王煊道:「政治上的事情複雜,你好生看著吧。待下午荷人態度必然會有大變,到那時,我便可以要得更多更大的好處。」
「咱們的實力沒有強橫到這個地步吧?再者說了,大家與英國人合作的久了,怎地可以為了利益拋卻盟友。英國人那邊不說,就是咱們台灣內部,也是有不少英國教官存身,海軍上下大半是英國人訓練而成。大人若是斷然與英國人翻臉,只怕台灣內部都是不穩。」
「你能見識到這一步,還不明白我的用意麼?火中取粟耳!英荷二國這些年都知道南洋地區是塊肥肉,英國在印度發展這麼些年,還不如在南洋做一年貿易賺的多。那些個香料運到歐洲價比黃金!還有咱們的生絲、瓷器,都是幾倍的暴利。這兩國這幾年大造艦船,都準備著和對方火拚一場。現下只是少一根導火索罷了。嘿嘿,我正是要從中搗鬼,讓兩邊都誤以為我支持對方,這麼一來,他們乒乒乓乓打將起來,到最後漁翁得昨是誰?」
張偉冷笑幾聲,又道:「其實打下呂宋後,以台灣的消化能力,根本無力再行南顧。況且還有日本國在我的臥榻之側,隨時會找我的麻煩。我哪有心思現下就打南洋。讓他們斗吧,以這兩國的實力,只怕沒有幾年時間,也決不出勝負來。等他們打的精疲力竭,就是我出來收拾殘局的時候了。」
他沉吟片刻,又向王煊道:「此次過來,能結識一些此地的世家大族也好,將來非友即敵,先觀察一下人選,這幾年多打打交道,總歸不是壞事。」
英國與荷蘭的第一次大海戰整整打了十幾個月,雙方因在多佛爾海峽遭遇,荷蘭軍艦要求英**艦降旗致敬,英人不幹。於是雙方因貿易衝突而累積的矛盾因一次小小衝突而打成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超級海戰。十五個月內,雙方交手的次數和規模超過人類有海戰史以來的總和。每次雙方都會各自動員兩三萬人的人員,總數超過六至八千門的火炮對轟。為了與荷蘭的海戰,英國打造了當世之時最大的軍艦「海上主權」號,擁有一千五百噸的排水量,四層甲板,共裝有一百零四門火炮,最大口徑的火炮能發射六十磅重的彈丸,一次齊射便能發射一噸重的炮彈。而荷蘭的主艦「海上君主」號,比之海上主權號亦是不遑多讓。
荷蘭人將英國人封鎖在港口之內,有一次甚至直攻入泰唔士河口。而英國人則襲擊荷蘭人在北海的商船,使得荷蘭脆弱的海洋經濟大受影響。它多達一萬五千條的商船根本無法被全數保護起來,原本壟斷了歐洲乃至全世界貿易航線的荷蘭經此一役,開始走向衰落。
歷史上的英荷之爭並非發端於亞洲,英國在十八世紀以前,精力全然放在印度。皆因當年在南洋被荷蘭擊敗,簽屬了不入南洋的協議後,一心發展印度之故。現下經由張偉之故,得以在南洋曲線貿易,獲取了大量的財物。利益熏心之下,其國內早就叫囂著要與荷蘭再打一場,爭奪南洋這塊肥肉,數年間造艦無數,將大量商船改造成武裝炮船,只等著尋到機會,就與荷蘭大戰一場,爭奪南洋。對英國人的種種舉措,荷蘭人自是心知肚明。在早期殖民者西班牙與葡萄牙皆已國力衰落的情形下,只有英國這個後起的海上新貴可以與其一較高下。此時面對越來越大的英國危脅,荷蘭東印度公司首當其衝,公司上下皆是心中不安,張偉適逢其會,在這微妙時刻痛擊西班牙人,引起整個南洋地區重新洗牌。而正欲尋找機會的英國人又怎會放棄這個天賜的良機?當真是暗流湧動,只欠一戰了。
「大人,已經到了吳府門外,咱們還是下馬等著通傳吧?」
張偉猛然驚醒,卻發覺已騎著馬到得一處大宅門外,離那鎮府的石獅子不過幾步這遙遠,因笑道:「我得快些下來,不然人家迎將出來,這可真是失禮之極了。」
說罷跳下馬來,四顧而盼。卻見是青磚小瓦馬頭牆橫亙於前,迤邐下去四五百米,盡皆是這吳府院牆。大門乃是用朱紅漆就,上懸獸環,端的是氣派非凡。
因向王煊笑道:「人在海外,本朝的規矩便管束不到。這院門的規制,不是公候之家縱是有錢亦不能修建。還有那綿衣絲履,依著太祖的規矩,縱是再有錢的商人也是不能穿戴。」
王煊尚不及答,卻聽門內有一聲音答道:「大人您說的是,小老兒的院子是逾規甚多。不過子弟們早就不將家鄉的規矩放在心上,我年紀又大了,也懶怠管這麼許多。」
卻見那吳清源柱著木拐慢慢踱將出來,神情卻是早上迎接張偉時和藹許多,因見張偉立於府前,忙笑道:「張將軍身份貴重,貴腳踏賤地,老朽迎接來遲,尚乞將軍恕罪則個。」
因嗔怪門前的家人道:「還不幫著將軍牽馬,請將軍入府奉茶!」
張偉忙上前一步,向吳清源笑道:「咱們漢人最是敬老,早前年紀大的老人便是見了天子也可不行俗禮,只是後人大半都忘啦。張偉小子,勞動老者來迎,原就是罪過,怎敢就此入內?」
說罷將吳清源攙扶住,笑道:「咱們就這麼把臂而行,如何?」
當下也不待他答應,就這麼扶著他漫步而行,一邊誇讚著府內景色,一邊詢問吳清源家中人口生計等家常。繞是吳清源老狐狸一隻,也奈不過張偉這番水磨功夫,早上引見時便覺得張偉對本地漢人親熱非常,當時便心中感動。此時又經張偉如此折節下交,他回國數次,哪曾見過高官大將如此善待平民百姓,當下心中感念不已,面情上雖仍是平常,心中卻對張偉稱賞不已。
待過了抄手迴廊,到得吳府大堂正中,早有大批的吳府家人侍候,將張偉等人迎入,奉茶不提。
張偉因笑道:「我此來別無他意,一則諸位都是我大漢子民,我官爵在身,既然來了此地,總得上門慰問一番,方不失我皇撫愛黎民,德被萬方的聖德。二則,這腹中飢餓,洋鬼子的飯我又不想吃,因知吳老先生家大業大,只得帶了手下,前來相擾。」
吳清源更自納悶,不知他此時為何在這飯點上巴巴的跑來,待聽他說清原委,雖是怪他有些冒昧,卻是爽郎一笑,答道:「老朽產業不是很多,到也還供的起將軍這幾頓飯。將軍前來,也是賞臉的很,老朽臉上有光啊。」
說罷吩咐道:「來人,快去準備張將軍的飯食,再把張將軍的屬下帶到偏院安排,不得怠慢。」
他這邊廂吩咐完,卻見身後有一中年男子面露難色,那些個家人紋絲不動,因奇道:「老大,你怎麼回事?」
那男子原是他大兒,平時府中一切細務已是交由他打點,此時父親詢問,他卻不敢當面答話,只吭哧答道:「阿爹,我有些話要私下裡和你說。」
吳清源初時尚不理會,因見他超發鬼祟,氣的將手中拐仗往地上一頓,罵道:「你越發不長進!將軍既然來了,那邊想來也是沒有辦法。哪有人到地頭連飯也不管的道理,蠢!」
因見兒子匆忙帶著下人前去安排,他反道氣的笑將起來,向張偉歎道:「兒孫輩不爭氣,讓將軍見笑。聽說將軍雖是少年得志,卻不是靠父祖輩的餘蔭,乃是一刀一槍,自已幹出來的事業。這可真是讓老朽羨殺。我的這幾個兒子,鬥雞走狗,聲色犬馬樣樣都行,唯獨是正事幹不了一件!」
他拍拍膝蓋,歎道:「可是我的產業偏生要交給這群蠢材,我又能怎麼樣呢!」
因見他身邊侍立的吳府子弟們尷尬,張偉略掃幾眼,便知道這些人全然是精明外露,能幹穩重的中國商人,哪是吳清源說的那般不堪。
因笑道:「老先生對子弟要求過高,是以求全責備。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先生該放手時則放手,子弟們自然也就接過手了。」
待他們寒暄一陣,那飯菜已是源源不斷端將上來,不但有傳統的中國飯菜,尚且加了許多稀奇古怪的當地土人菜式。
吳清源便向張偉讓道:「張將軍,請坐上首,這便入席吧?」
張偉適才隔著雕花木窗遠遠窺見幾個早晨引見時那幾個大家族代表的身影,此時聽到吳清源請他入席,心中一動,卻笑道:「老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卻望老先生成全。」
「將軍請說。」
「我想煩請老先生請早晨與我打過招呼的那幾位先生過來,我在此地想來不能多留時日。難得一來,也難得一會,便請那幾位過來,大家親近親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