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借風勢緩緩向平原城吹去,時輕時重,連綿不絕。背靠平原立足的漢軍營盤陣勢,漸漸被煙塵籠罩。那樓台,營欄,刀槍旌旗漸漸淹沒其中。
數千胡人不斷堆積草木燃燒,在十里長的戰線上興奮的看著漢軍方向。早有萬餘騎兵在煙塵吹起的那一刻,衝向了漢軍大陣!
天地寂靜,唯有馬蹄聲轟鳴大地,皓日當空猶似局外之人冷眼旁觀大地上發生的一切。時人崇尚天尊地卑,大地上的所有與天何干?
冷眼如天,漢軍大陣雖被掩蓋,卻是如同古井深潭,波瀾不興。殺氣狂捲,塵土飛揚,後漢騎兵轟然殺至,隨即便是慘呼之聲。投石,弩車,弓弩,連弩,漢軍大陣之中遠程手段瞬間盡放,在正面十里區域內形成密集的火力打擊。
來勢洶洶的胡騎似乎早已想到漢人投石之威,弩箭之利,可仍沒想到置身煙霧之中,兵分數路而行,仍是躲不開漢軍無差別的遠程攻擊!
碎石箭矢如同天女散花,看得到近處的同伴被砸得骨折肉裂翻身落馬,聽得到腦後落下的箭矢,正慶幸躲過了一劫,卻是眼前一黑,被一大蓬落下的石塊砸得頓時成了塞子……正面的衝鋒變成了左右的橫移騰挪,接著濃煙的掩護胡騎放棄了突擊的打算,轉為盤旋躲避。
吸引漢人的注意力才是這一萬騎兵的任務,能夠派出一萬騎兵當做近乎炮灰般的使用,也只有呼延翼才有這樣的氣魄。豁出血汗賭這一局,呼延翼自信有七分勝算,出謀劃策的呼延明在呼延翼身旁不斷的點頭,知道自己上位的時刻終是到了。
匈奴大將朱銅此刻早已率領五千鐵騎繞向漢軍陣地左側,另一名大將呼延句瀆亦是率領一萬騎兵在前往漢軍後方的路途中,更有七八支後漢步騎紛紛繞路而行,只待給予漢軍意外一擊,攻破漢人的陣勢。
這一切要等到漢軍把大量的投石等軍械投入到正面戰場,而此刻的濃煙中兩支五千人的步兵隊伍已經從騎兵隊伍兩側冒死前進,走在前列。吸引漢軍投入所有的力量打擊胡軍,單單是一萬騎兵並不夠。
衝鋒的吼叫,負傷的慘呼,即便看不到畫面,見不到血腥,漢人攻勢的猛烈仍然深深震撼每一名胡人。這樣的陣勢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接近?要死掉多少人才能獲勝?
一瘸一拐的胡人騎士奮力起身,爬上戰馬繼續驅馳向前;站不起來的胡人勇士呻吟著傷痛,緩慢的爬行。留下來便是死,左右躲閃也沒有活路,向前穿過漢軍的火力網才有生機。況且,況且只要吸引足夠的火力,側翼的同胞們一定會替自己報仇不是麼?
管你甘心與否,踏上征途便沒了選擇的自由。
想要活命只有一個方法,可能否活下去,卻是聽天由命。明明做到了本分,做到了最好,仍是無可避免相同的結果。可若是不拚命向前,又怎知自己的結果是否與眾不同呢?
被現實重創的後漢騎兵隊伍放棄了左右的盤旋躲閃,與步卒一起展開了衝刺,殺到漢軍陣前!至少要殺死一名漢人不是麼?
不知倒下多少戰士,地上的鮮血竟是連成了線,形成了片,一灘灘的血泊匯聚了多少勇士的生命?殺聲依舊,淒慘無比,聲音越來越近,漢軍的火力似乎也瞬間增強了不少。
在漢軍側翼準備就緒的朱銅大刀高舉喝道:「破陣!!」
被漢人辱罵,看著同胞犧牲,五千胡騎熱血沸騰,凶性大發,好似炸鍋般的吼叫著破陣二字。無論是漢語,還是各族的語言,皆是飽含一戰破敵,不死不休的決心!
弓弦聲響起,舉刀的朱銅來不及回首看看前方到底發生何事,連人帶馬被無數箭矢射中,僵立,頹然倒地……
胡騎未及衝鋒,已淋箭雨!
淬不及防的亂箭讓胡騎成片的被射倒,遮攔不住,躲避不及,頓時數千騎陷於混亂之中。漢軍大將王堪哈哈大笑,指揮漢軍左右包抄長矛大槍近身刺殺,連弩弓箭遠程射殺,遠近相宜戰術得當,頓時胡騎潰敗而走。
呼延句瀆率領一萬騎兵正在繞路,可堪堪抵達漢軍後方,卻是望見漫天的石子落下。數百胡騎在哎呦聲中被砸得頭破血路,翻身落馬。漢將薄盛率領數千漢軍在山丘上列陣,強弓硬弩射住陣腳。
「這……怎會如此!?」呼延句瀆不信,不願意相信,可無法抹掉眼前的事實。
……
煙吹數里,方圓廣闊,看著一段段化散升空的濃煙,顯露出大片的屍首與苦苦支撐,遭到漢軍伏擊的自家人馬,呼延翼只覺嗖嗖發涼,心窩劇痛。
煙霧誠然可以遮蓋視線,可敵我相距甚遠,超出一定距離煙霧自行向八方擴散,胡人的行動早已暴露在漢人的眼中,只是身在煙霧之中並不察覺罷了。
「大人饒命啊!」呼延明遍體冷汗磕頭如搗蒜,任憑草屑土石沾在額頭上,與血液混在一切,也是毫無所覺。
如果臉色能夠殺人,呼延翼的臉色怕是已經殺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呼延明也早被千刀萬剮。看著呼延明,呼延翼心中罵的卻是自己,鬼迷心竅怎麼就聽了這個廢物的花言巧語?導致如此荒唐的後果!?
籍籍無名之輩不是沒有原因,而是沒有才能。在軍中不乏破格提拔,大力扶植的人物,可呼延明在族中許久都是碌碌無為,不正是說明其能力如何麼?
「該死!」呼延翼罵得是自己,左右近侍聽了只當是呼延明,當下拖著呼延明到軍中的大旗前。
「饒命啊大人!饒命啊!」呼延明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正在退下來的步騎很快能夠擺脫漢人的糾纏,可這一戰漢軍損失甚微,自家怕是要折損許多兵力——尤其是正面誘敵的兩萬步騎可謂慘重無比……
眼中佈滿血絲,呼延翼咬牙切齒,戟指呼延明都不知道從何罵起,丫的自己數萬大軍,就被這小子一句話敗掉了超過萬人,就算殺了呼延明,自己難道就能釋懷麼?
「斬首祭旗!」呼延翼怒哼一聲,手下侍衛早已準備就緒,手起刀落一顆人頭伴隨不甘的呼喊騰空而起。
……
另一側的慕容廆大軍靜靜的看著發生的一切,眾軍無語。呼延翼大軍行動的突然,敗退的更是突然。行動之前慕容廆軍沒有收到任何消息,無從插手唯有觀戰。敗退之後,漢軍無心追擊,慕容部更是沒有用武之地。
「來人,速往呼延大人軍中探明情況。」慕容廆緩緩開口,不帶一絲情緒波動。
「切記要恭敬。」知道呼延翼的脾氣,慕容廆又囑咐道。
事情到了現在,不言自明,無論是慕容廆嫡系的人馬還是各地徵調的步騎,心中都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呼延翼施展計策突然襲擊漢軍,試圖憑借一軍之力擊潰漢軍先拔頭籌,立下大功。
只是可惜這樣的計策過於愚蠢,謀略也僅止於此紙上談兵,很快便被漢人擊敗了。呼延翼軍中悲慘的遭遇讓人同情,至少是表面上的同情,可一旦對方成功擊潰漢軍,慕容廆這數萬人馬便成為了看客,最多只是殺些漏網之魚,完全被人撇在屁股後,一點點的顏面也不會有。
從這個角度看,搶功失敗的呼延翼值得同情,可也應該失敗,不然自己怎麼混?現在河北的局勢是漢人侵入,可等到大戰結束,漢人被打回中原時便不一樣了。立下大功的軍隊會被屯駐在好地方,功勞微薄的不用說,那輪換返回塞外屯駐的名額十有**在這樣的軍隊中產生不是麼?
就算是這樣,還要團結。因為陛下倡導各族團結,一心為公,而且這軍中什麼派系族群的都有,你說一句話,明天整個河北會知道你說的是什麼。
「現在看來,還有幾分勝算?」慕容廆拋出了問題,要看眾人的智慧,也要看每個人的心性。
匈奴大將劉靈見呼延翼這同族的最高人物輕而易舉的自毀長城,臉上無光的喃喃道:「漢軍初勝,士氣大增,我軍雖未必喪失一戰之力,可也要看呼延大人那邊損失多少兵力才可度量……哎!」
速達律手指遠端返回呼延翼軍中的殘部道:「末將粗略估計下,這一戰損失的騎兵怕是超過了六千。」
慕容廆大軍距離呼延翼的部隊甚遠,遠遠的只能看出些許的大概,可速達律有信心說出一個數目,頓時人人知曉這位塞外猛將不僅僅是目光敏銳,更是深悉觀軍之法。若是有熟悉速達律此刻只是自豪,從斥候升到族內數一數二的猛將,速達律的地位可是用命拼回來的!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卻是極有分寸,不敢提到關於戰敗責任之類的敏感話題。看似一個個的凶神惡煞,此刻都循規蹈矩的發表看法。慕容廆把這些形態一一印在腦中,不由暗罵道:「都是狐狸!」
「大人,呼延將軍敗績,我軍士氣也有些許低落,繼續作戰怕是沒有便宜。若是陛下大軍遲遲未至,漢人北方屯駐人馬殺回,怕是大大不利。」首席幕僚逄羨在慕容廆身側悄聲說道,避開了其他的耳目。
逄羨自從在軍中會議露了一手,自然有人在這個時刻盯著。奈何慕容廆身旁皆是近衛親信,把他人阻隔在外,根本看不見逄羨在說什麼,也只是知道逄羨在說話。
「呼延老鬼必不堪此大辱,我軍難以置身事外。」慕容廆對於逄羨等人推心置腹,搖頭輕聲歎道。
逄羨拽了拽稀稀拉拉的胡茬,微微撇嘴道:「若是大戰不可避免,大人當及早安排退路,我觀漢軍進退有度,怕是不易應付。」
慕容廆微微頷首沒在言語,漢軍雖然是步卒可若拚命之下,能夠返回的呼延軍敗兵絕對沒有眼下這麼多。可大部分的漢軍都是放棄追擊,只是對陣前百步範圍內的胡人進行包圍,即便如此胡人也是損失慘重。但漢人不願意輕易涉險,引動呼延與慕容兩部人馬投入戰鬥,仍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還沒到漢人決戰的時間,那劉動的一路援軍必然還在路上,所以漢軍不敢輕舉妄動,引起大規模的混戰。漢軍謹慎,以維持陣勢為第一要務,一心堅守之下想要破陣殺敵,談何容易?
「大人,呼延大人來了。」有近侍傳訊道。
「哦?快請!」慕容廆略帶幾分詫異,暗道呼延翼果然是老狐狸一隻,這個時候親自來到自己軍中,所為何事?
慕容廆與逄羨極快的交換了顏色,當下軍中便又佈置出偌大的一片空地,桌案胡椅擺放整齊。慕容廆親自去迎接呼延翼一行一人。
……
「這一戰斬獲頗豐,胡人想來膽寒。」司馬略見一場大勝來得如此容易,欣喜若狂道。
垣延嘿嘿一笑,難以掩蓋臉色的喜色,不過仍是謹慎道:「胡人仍有大量騎兵可以使用,讓各部人馬迅速佈陣,不能懈怠。呼延翼與慕容廆都不是輕易認輸的人,這一戰只是剛剛開始罷了。」
「是,下官受教了。」司馬略乃是司馬氏族中的武人,見到胡人吞敗自是喜出望外,此刻收斂面容,頗為上道。
看著垣延樂呵呵的面容,有條不紊的佈置,司馬略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覺。若是仍在晉國,自己是絕對看不上垣延這般無甚突出的將領的。偏偏到了漢朝,在太子劉動麾下垣延竟然一躍成為三軍統帥,還十分運氣的贏了一場戰鬥。
呼延翼與慕容廆久負盛名,塞外豪傑,並非是誰都能夠擊敗的。垣延看起來十分興奮,很是自豪,可並沒有因此放鬆警惕,小覷對手。仍是勤勤懇懇的佈陣組織兵力,約束三軍將士,只是這一點怕是就非自己能夠輕易做到的。
即便是軍中名將,有多少人能夠做到這一點呢?
「我本以為太子殿下使垣延為帥,只是便於指揮。想不到太子殿下所看重的並非這一點……」司馬略沉思片刻,心中暗歎。劉氏有人才如此,加上那老而不死的劉禪,如何能夠不一統天下,平定中原?
「呼延翼折損一陣,再來必是全面開戰,殿下尚未傳回消息我等只能固守。吩咐各軍速速派人前往平原城中補充損耗,不得怠慢!」見司馬略在旁愣神,垣延皺眉吩咐道。
「是。」司馬略知自己分了神,連忙動身傳令去了。
平原城中譙登目瞪口呆的看著漢軍大勝,並非不相信眼前的事實,而是不敢相信如此拙劣的戰術出自於後漢名將呼延翼之手。任何的辯解都是蒼白無力,呼延翼身為三軍主帥,居然允許這樣的戰鬥存在,本身便是其能力的一種體現。
「譙大人!」司馬略帶著輔兵入城,開始搬運石塊箭矢等物,親自登上城頭來拜見譙登。
譙登乃是太子殿下身邊的紅人,往日裡想有所交陪都是機會極少的。如今能夠並肩作戰,有這樣的機會司馬略自然不肯放過。實際上司馬氏一族在中原劉氏麾下還是受到重用的,但終究是晉國舊臣之主,因此司馬氏之人往往是擔任輔佐職務,而無實權。
王朝不再,根基不存,可司馬氏這龐大的家族在中原河北早就有無數枝葉脈絡,想要生存還是沒問題的。但能夠達到何種的程度,便是看司馬氏族人的努力了。與譙登較交好,無疑便是重要的一步。
「原來司馬參軍,我軍傷亡如何?」譙登親眼觀看整個戰事,自然知曉胡人方面損失不少。
司馬略笑容可掬道:「正面的胡騎根本未曾近身,其他各處埋伏圍殺之時略有損傷,陣亡的將士在八百人左右,負傷的一千五百餘人。不過這一戰胡騎至少被我軍擊殺八千,其餘斬首亦有三四千人,當是大勝!」
兩千來人的傷亡換取了一萬以上的殺傷,即便譙登的涵養此刻也是動容道:「呼延翼自尋死路,怪不得旁人,但對方仍然手握大量騎兵,鹿死誰手猶未可知。殿下有消息傳回來麼?」
已然重創了後漢大軍,換做是其他將領此刻怕是偃旗息鼓退軍去了。但呼延翼與慕容廆皆非常人,盛名之下絕無虛士,只要仍有勝機的存在,便不會放棄。何況劉淵的大軍動向未明,戰場上一旦出現這股力量,漢軍腹背受敵之下處境必然困難。
此刻是劉淵先行來到平原,或是劉動回援成功,便是左右今日之戰的關鍵所在,亦是兩軍的勝負手!
聽到譙登打探太子殿下的消息,司馬略面容一改,苦笑道:「仍是沒有消息,下官與垣帥計議多時,仍是採取守勢等待,實是心急如焚啊。」
經過方才一戰的表現垣延在司馬略心中地位陡然而生,如今稱呼其垣帥,乃是承認其三軍統帥的能力與地位。些許的變化瞞不過譙登的耳朵,卻是沒有說破,只是微微一笑道:「太子殿下仍無消息傳回,便是劉元海仍未趕到,可惜我軍少有騎兵,不然此刻大可一鼓作氣!」
面對後漢人馬,缺乏騎兵的漢軍很難發動正面攻勢,實際上之所以能夠守禦住平原,讓胡人不敢輕舉妄動。還是因為這與平原,軍營,地勢連成一體的防禦體系。一旦主動出擊,等於放棄了這讓對方忌憚的最大本錢,因此漢軍看似勝了一場,實則能做的只有繼續等待。
待回到軍中,司馬略見垣延面色嚴肅,眉頭緊皺,心中一涼。連忙上前幾步,吐了口氣,盡量用平靜的話語問道:「可是殿下有了消息?」
垣延聽出司馬略語音的顫抖,面容稍有緩和,盡力露出笑容道:「沒有那麼壞,高唐守軍發現異樣,殿下不敢擅離高唐。因此派遣使者催促我等盡快破敵,以防劉元海大軍殺到。」
司馬略聽著援軍不能趕來,心中還在念叨著沒什麼,畢竟這平原是守得住的。可聽到太子殿下下令破敵,不由得側頭望了望遠端黑壓壓的後漢大軍,猛嚥一口唾液不知說些什麼好。